文/刺猬/原發(fā)公號“歷史教師王漢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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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大約在永樂三年（公元1405年）的時候，明成祖朱棣遇上了一樁頭疼事兒。

這事兒，說來不?。杭覈煜?，宗法立長，也該確定太子人選了。說白了，即立儲，敲定未來的皇位繼承人。

家不可一日無主，國不可一日無君。萬一哪天出點啥事，自己崩了，薨了，也好有主事的，不至于皇權(quán)旁落。

彼時，主要候選人有兩個。

一是長子朱高熾，生性沉穩(wěn)，儒雅仁愛，深得皇祖父朱元璋喜歡。要說缺點嘛，那便是身胖腿瘸，眼神也不濟。簡言之，顏值不高；

另一位，則是漢王朱高煦，形象氣質(zhì)俱佳，帥哥一枚，且在靖難之變中立下了汗馬功勞。

單項選擇，非此即彼，到底該立誰呢？沉思之中，朱棣想到了一個人。

這個人，便是《永樂大典》的總編、時任內(nèi)閣首輔的解縉解大紳。

02

在大明鼎盛時代，解縉的確是個非常牛掰的人物：出身書香世家，自幼聰明絕頂，素有“神童”之譽。

據(jù)傳，尚在襁褓，他娘便教他咿呀識字，半點都沒輸在起跑線上；7歲便能誦詩作文；到了12歲，啥四書五經(jīng)，全背得滾瓜爛熟。

洪武二十年（1387年），江西鄉(xiāng)試，解縉輕松晉級，摘得解元；轉(zhuǎn)年殿試，更是與兄長解綸、妹夫黃金華，聯(lián)手創(chuàng)造了“一門三進士”的佳話。

“縉以冗散自恣耶?！敝煸胺浅Ｆ髦厮c為翰林學士，天天帶在身邊，不離不棄宛如一雙好基友。且在私下抱腰摟肩道，“大紳啊，我和你明面上是君臣，其實，我一直拿你當兒子看呢。你對我應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別怕得罪人，我賞你一塊免死牌?！?/p>

解縉聽罷，自是感動涕零，次日便上呈萬言書，緊接著又來了個《太平十策》。朱元璋大贊，果然是我大明第一才子！

及至明成祖朱棣繼承大統(tǒng)，同樣很瞧得起他?！疤煜虏豢梢蝗諢o我，我則不可一日少解縉?！保ㄕZ出清人張廷玉著《明史解縉傳》）這可是朱棣的原話，絲毫沒添油加醋。所以，立太子這等大事，有必要聽聽老謝的意見。

一日，朱棣召解縉進宮，說起這事兒，且有意立老二朱高煦為太子。解縉一聽，直接就將腦袋搖成了撥浪鼓，引經(jīng)據(jù)典好一通嘚啵：

——“為長，古來如此。皇太子仁孝，天下歸附，若棄之立次，必興爭端。先例一開，怕難有寧日，歷代事可為前車之鑒?！?/p>

意思是說，按祖宗禮法，自古至今，都應該立長子為太子?；侍又旄邿胫厝手匦?，是不二之選。如果舍了他，非得用老二，你就瞧著吧，老二可是惹禍根苗，將來麻煩事多著呢。

聽著聽著，朱棣不覺皺了眉，走了神。

03

事實上，朱棣皺眉，走神，并非在考慮解縉的諫言，而是在心里嘀咕他呢：

你個老家伙，難怪我爹說你“以冗散自恣”，恃才傲物不知天高地厚。想當初，我爹誅殺韓國公李善長，你就上書叨叨叨，活該被貶。如今，我升任大明掌門人，我想立誰，能沒主見？跟你商量商量，是看得起你，讓你別站錯隊。再者，這是我們老朱家的家事。你個外人，還真拿自己當盤菜，扯上長篇大論了。

面對唾沫橫飛的解縉，朱棣甚是不悅。而這話，不知怎么就傳到了漢王朱高煦耳中。漢王恨得牙癢，自然視解縉為眼中釘肉中刺，暗中找機會，誓要拔了他當牙簽用。

至此，如果解縉退一步，陪個笑臉，說句軟話，也許就能化干戈為玉帛。可他偏不信邪，偏要誓死捍衛(wèi)宗法禮制，力保朱高熾，還一而再再而三，得空就向明成祖朱棣打小報告。今兒說，漢王飛揚跋扈，裝老大；明兒說，漢王僣用乘輿器物，逾規(guī)越矩；后天又白話，漢王偷偷招募鐵匠，打造兵器呢……

婆婆媽媽，聒噪多了，明成祖煩了，也翻了臉：

你解縉算老幾，總操心我家的事兒干啥？不管咋樣，朱高煦都是我老朱的種，親兒子。子不教，父之過，你嘚啵嘚，沒完沒了，這不擺明了損我教子無方嗎？再嗶嗶，老子杖斃了你。

恰恰在這當兒，東南亞出事了——

安南（今越南）叛亂，烽煙四起。漢王朱高熾等上書明成祖，要求舉兵鎮(zhèn)壓。解縉則堅決站隊反對派，聲稱殺戮會招惹天怒人怨，還當以安撫為主。至此，早已煩死他的明成祖“啪”的拍了龍案：

真特么不知好歹，貶！

04

永樂四年，一道圣旨，徑將解縉貶往彼時還荒涼偏僻的廣西，降任為布政司參議官。臨行，與他素有舊怨的禮部郎中李至剛又落井下石，上了一封誣告信。朱棣看罷，樂了：

繼續(xù)貶，去交趾吧，督餉化州！

一轉(zhuǎn)眼，到了永樂八年（1410年）。

這年，解縉跋山涉水，回京向明成祖朱棣匯報督餉情況?？汕澳_剛抵達南京，便得知朱棣御駕親征，率領(lǐng)50萬兵馬遠征韃靼去了。

見不著皇上，閑得沒事干，解縉便溜溜達達，去了太子府和朱高熾敘舊。

按說，解縉做過朱高熾的老師，師生見個面，喝喝茶聊聊天，倒也無可厚非?？汕∈沁@個看似再尋常不過的舉動，卻引來了殺身之禍——

皇位之爭，日趨白熱化。你個貶臣卻趁圣上遠征之機，私見朱高熾？啥意思？該不會圖謀不軌，意欲篡權(quán)奪位吧？

等到朱棣班師回朝，漢王朱高煦便籠絡一幫大臣，添枝加葉，添油加醋，扇陰風點鬼火，啪啪啪，往解縉腦袋上扣了無數(shù)只屎盆子。朱棣龍顏大怒，當場詔令錦衣衛(wèi)逮捕解縉，打入死牢候?qū)彙?/p>

對這樁公案，《明通鑒》如是記載：

“伺上出，私現(xiàn)太子，徑歸，無人臣禮?！?/p>

05

永樂十三年，深冬。

至此，解縉已在死牢黑獄中被關(guān)押了整整5個年頭。

一日，錦衣衛(wèi)指揮使紀綱向朱棣上報囚犯名單，朱棣瞅見了解縉的名字，接著說出一句水平很高的話：

——“縉猶在耶？”

解縉還在嗎？這個人咋還活著？長年干特務工作的紀綱哪能不懂老板的意圖，當夜便將單衣薄衫、被折磨得骨瘦如柴的解縉押到了荒野之中。

是夜，大雪飄飄，寒風如刀，解縉環(huán)顧四周，毫無懼色：“你們想殺我？別忘了，我可有太祖賜予的免死鐵券?！?/p>

對了，就是前文所說的朱元璋賜給他的免死牌，也叫丹書金券，誓書鐵券，是帝王授予功臣勛貴們的一種免死憑證。想當年，朱元璋稱帝應天府，論功行賞，跟搞批發(fā)似的，總共給34位開國功臣頒了丹書金券。后來，也賞了解縉一塊。

如果你以為君無戲言，有了免死牌，就能長命百歲，那就大錯特錯了。及至朱元璋開始誅殺功臣，免死鐵券貶值退市了，秒變廢鐵一塊：

免一死的，朕就判你兩死；保八命的，我就判你九死。總之，必須得死。一路殺將下來，34個功臣幾無得善終者，殃及官吏亦高達數(shù)十萬眾。

“大人有免死鐵券，我們當然不敢造次。可老天要殺你，我們也不敢挽留?！?/p>

錦衣衛(wèi)指揮使紀綱陰惻惻說罷，一招手，幾個錦衣衛(wèi)卒嘩呼啦圍上，很快剝除了解縉的薄衫。

“謝大人，你學富五車，才高八斗，我等也非常敬仰你?？赡闾?，太較真，太愛操心皇上家里的事兒。得罪了，咱們各為其主，你也休怪我無情。恭送你一路走好?！?/p>

當夜，一場罕見大雪飄飄灑灑，落滿了解縉的雙肩，覆蓋了他那具瘦削而孤傲挺立于天地之間的不屈身體。

史載，解縉凍斃雪野沒多久，漢王朱高煦便加快了奪位行動。明成祖朱棣覺察苗頭不對，改封其屬地為山東青州，命其履任。漢王不愿離京，朱棣大怒，終下狠心將其廢為庶人，也算勉強了結(jié)了一場宮廷內(nèi)斗。

自古朝堂詭譎，宮斗險惡，伴君如伴虎，“義節(jié)千秋壯，文章百代尊”的大明第一才子，就這樣枉成了皇權(quán)爭斗的犧牲品，戚戚凍斃雪夜，還累及妻兒宗族，悉數(shù)流放遼東苦寒之地。

真是可悲，可惜，又可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