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條整個村莊抬眼就能望見的小路。春天，我站在家門口就常?？赏娔赣H那瘦小的身軀，佝僂著腰，背著一袋農(nóng)家肥，艱難地向山梁挪動。有時候大概是累得實在不行，就坐下來喘口氣兒。

　　那時候我們整日在田里勞作，可打下的糧食還是不夠吃。到秋天了，“夠不夠，三百六”，生產(chǎn)隊分的那是三百六十斤是毛糧，一天平均一斤毛糧，怎么能填飽肚子呢，何況還要下地勞動。青黃不接時的瓜菜代，那是每年都有的事。

　　那些天，母親和父親總是早出晚歸。后來在似睡非睡時，我聽父親母親叨咕著，他們在那座山梁上開了兩塊小片荒。而且盤算著秋天能收多少斤糧食，并說，明年咱們的孩子可以不挨餓了。那年夏秋交替的時節(jié)，每逢碰到揭不開鍋的日子，母親就會從那條小路的盡頭，掰回十棒八棒青苞米，刨回半筐地瓜來。

　　這些年聽到有人說什么東西不好吃，年紀(jì)長些的人會憤憤地說：“那是沒餓著！”是的，當(dāng)饑餓向你襲來，任何人都會熬不住的，吃糠、吃野菜、扒樹皮、挖老鼠洞，只要能果腹，誰也顧不了什么顏面。

　　母親的節(jié)儉在四鄰八舍是有名的?？吹嚼Z食走過的大車掉下幾行大豆或玉米，便趕緊蹲在路上拾起來。秋天的時候，母親總是去擼些稗子，曬上幾天太陽便貯藏起來，截長補短地和糧食摻在一起磨面做餅子。冬季里，母親會到生產(chǎn)隊的場院里，翻開紛亂的稻草堆，那里會有一些漏下的稻粒，母親或從泥土里，或從冰層里刨出來。待融化開，到冰冷的河水里淘洗干凈。從日出忙活到日落，終會淘到三五斤稻子。這個場院完了又轉(zhuǎn)戰(zhàn)到那個場院，有時候還會踏過結(jié)冰的葦沙河到別村的場院去。半冬下來，也會攢到百八十斤。磨出米來，做好大米飯，母親看到我吃得那個香勁兒，歡喜會從內(nèi)心溢到臉上。

　　讀小學(xué)的時候，學(xué)校冬季取暖燒爐子。同學(xué)們常常從家里偷棒苞米，課間或中午在爐子上炒苞米粒。有時一個同學(xué)炒，爐子邊擠著幾個腦袋，一個苞米粒崩到了地上，大家也不放過，找到了吹一吹，趕忙塞進(jìn)嘴里?，F(xiàn)在還覺得，炒苞米粒水分大，又軟又香。

　　小學(xué)畢業(yè)后，到生產(chǎn)隊參加勞動。每年秋天，生產(chǎn)隊的活總也干不完。有些活兒總是拖到落了雪。往往是落了雪，社員們才開始下苞米攢子。越是下得晩，苞米損失的越多，有的苞米攢子甚至有二分之一都被老鼠盜到了洞里。社員們干活時帶把鐵鍬，遇到老鼠洞就挖下去，有時候找到了老鼠的糧倉會收獲幾十斤玉米。這些玉米，到河里洗凈，曬干后上磨，用來充饑。

　　在生產(chǎn)隊勞動，那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收了工，又累又餓走路都變了形，好歹到了家，常常是母親也剛剛從地里回來，灶膛里還沒有點火。餓極了，就到園子里的黃瓜地里找黃瓜。見到茄子，摘兩個囫圇吞到肚子里?；氐轿堇?，倒在炕上便呼呼大睡，喊也喊不醒。

　　我想，饑餓的疤痕烙在了我們這一代人的心里，這輩子永遠(yuǎn)也愈合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