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個人類歷史中的所有文明中,唯有中國文明重視歷史。中國擁有其他任何文明無法比擬的系統(tǒng)而連續(xù)的歷史記錄,二十五史。中國文明,中國人為何如此重視歷史,也是當今學術界的一個重大課題。 其實中國之所以重視歷史,原因在于,中國的傳統(tǒng)觀念認為,歷史中是包含著“大義”、“道義”的,中國重歷史重的并非單純的歷史事實,而是由歷史事實所承載的“大義”、“道義”。這就是所謂的“春秋大義”、“微言大義”。 《春秋》是中國第一部史書,可以指代歷史?!按呵锎罅x”其實就是“歷史大義”。中國傳統(tǒng)認為,歷史中是存在大義的,而大義也必須依賴歷史而存在。沒有無“大義”的歷史,無“大義”的歷史也是無意義的。同時“大義”也不可空存、獨存,而必須由歷史事件所承載。 “微言”是指《春秋》經文本身,也是可以指經文的文字形態(tài)和書寫方式,即“春秋筆法”?!洞呵铩返慕浳乃玫奈淖?,與甲骨文、金文是一個系統(tǒng),屬于漢字的最初形態(tài),尚不是成熟的文字,無法完整地表達語言。我把直接把這種文字形態(tài)命名為“微言文”,以區(qū)別于后來的“文言文”和“白話文”。 “春秋大義”、“歷史大義”這一觀點,實際上也意味著,自古以來,中國就認為“道義”、“大義”,是產生自歷史實踐的。 西方一神教對于大義的觀點則截然相反,他們是“上帝大義”。認為歷史是邪惡的、罪惡的,因為人本身就是罪惡的。大義、道義不可能在歷史中產生,不可能在人自身的行為中產生,而只有上帝那里有,上帝就是道義的化身。人要獲得道義、大義,絕不可以通過學習歷史,而只能通過信仰上帝,這就是一神教中最核心的教義“因信稱義”。 也正因為這種“上帝大義”觀點,西方人也就不可能重視歷史。不僅不重視歷史,而且還認為歷史是邪惡,人自身的行為是邪惡。 “大義”、“道義”,對現(xiàn)代之前的全人類都是知識的核心,都擁有著最崇高的價值。兩種截然不同的“道義”觀,實際上也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知識起源觀。中國認為,知識起源于歷史,而西方則認為,知識是由世界之外的神所創(chuàng)造。 為什么中國認為知識起源于真實的歷史,而西方則認為知識由虛幻的神靈所賜?唯一合理的解釋是,道義的概念的確是在中國起源的,然后傳播到西方。西方當時的“先知”認為中國的道義的確是好東西,但是,如何向更普通的百姓解釋和推廣道義呢?唯有憑借老百姓普遍信仰的神靈。將神靈改造成道義的載體。 好,關于這個問題,本文不再討論,還是回到中國自身。 因為,《春秋》的經文是用與甲骨文、金文同一形態(tài)的“微言文”所寫成,沒有補充和解釋,是無法準確理解的。對《春秋》的補充和解釋,出現(xiàn)了三個版本,就是所謂的《春秋》三傳?!豆騻鳌贰ⅰ豆攘簜鳌芬粤x理為主、大義為主,主要是解釋和發(fā)揮大義、義理,《公羊》比《谷梁》更甚,而《左傳》則以補充歷史事實為主。 在兩漢以來的中國歷史中,中國學術史,誰更重要?現(xiàn)代人會想當然地認為,《左傳》重要,因為它是基于歷史事實的,補充了大量的歷史事實。我們現(xiàn)在對上古中國的歷史事實的掌握,都是依賴《左傳》。 但是,明白了上面的道理,就會知道,在《春秋》三傳中,最有歷史影響,最有重要地位的,并非《左傳》,而是最側重于發(fā)揮義理的《公羊傳》。 西漢以來的中國學術,整體上可以分為兩大塊:漢學和宋學。為什么這么分,因為這是兩種不同的學術范式。宋學重義理,以義理和心性為中心,因此叫“理學”。而漢學則重《五經》、重經文,重對經文的考據,因此叫“經學”?!袄韺W”和“經學”是西漢以來中國學術的兩大范式,儒學的兩大范式。 漢、宋之外,魏晉玄學、明朝的心學,包括佛教、道教的學說,都可歸之于理學的范疇。唐朝的儒學,清朝的儒學都可歸之于經學的范疇,尤其是清朝的學術。 清初大儒認為,宋明理學不是真正的孔孟之道,著名者有顧炎武、黃宗羲等。于是,他們就希望通過用文字考據的方法,去恢復孔孟時期的學術,恢復真正的孔孟之道。但是,孔孟時期的文獻太少,沒法去考據。因此,清儒就退而求其次,將考據的對象鎖定在兩漢,因為那時的文獻十分豐富,尤其是東漢。因此,從事考據學的清朝儒家,干脆叫自己的學問為“漢學”,其目的就是恢復漢學。 因此,現(xiàn)代的學術史家,也干脆把清朝考據學直接叫“漢學”。也就是說,中國學術史上,有兩個“漢學”,一個是兩漢自身的“漢學”,一個是清朝的“漢學”。 無論是在兩漢的“漢學”中,還是在清朝的在“漢學”中,《公羊傳》都擁有著積極重要的地位,尤其是西漢和晚清,可以說擁有著首屈一指的地位。 西漢著名大儒董仲舒,各位都很熟悉,是他給漢武帝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從而建立了統(tǒng)治此后2000多年的,以儒家為主體的學術范式和政治范式。董仲舒就是一位公羊家,他的學問就是基于《公羊傳》。 清朝的考據學,考來考去,最終聚焦到一本書上,就是《公羊傳》。同時,又導致清朝學術本身發(fā)生改變,由重考據,而轉向重義理,因為《公羊傳》就是以義理、大義為中心的。因此,清朝的學術實際上包括兩個形態(tài),兩個階段:早期的是考據學、漢學,晚期的則是以《公羊傳》為核心的“今文學”。 “今文”、“古文”都是西漢時的學術術語。在西漢時有很多經典都是有口耳相傳,尚沒有文字化。后人將責任歸之秦始皇焚書坑儒,這個真的錯怪他了。盡管秦始皇那么做的確不對,但是,西漢初期,書少,很多經典都是口耳相傳的事,絕非秦始皇所為,也非他能為。那時自春秋以來的中國學術的現(xiàn)實。 在兩漢之前,中國并不存在一個成熟的學術系統(tǒng),也沒有太多的書籍。以書籍為基礎的學術系統(tǒng)正是在兩漢才逐漸形成的,真正的系統(tǒng)化則到東漢的鄭玄時期。 西漢學術的重要任務,就是把本來是口耳相傳的東西,文字化、書面化,形成文獻、書。在西漢成文的這些書籍,所用的字體就是西漢當時所流行的,因此叫“今文經”,或“今文經學”。也有少數是漢以前流傳下來的,用的是先秦字體,叫“古文經”?!豆騻鳌肪蛯儆诮裎慕?。 清朝的學術由早期的“漢學”轉為晚期的“今文經學”,實際上是范圍收窄了。漢學整體上包括“今文”、“古文”兩部分,但是,“今文經學”則只關注“今文”這一塊,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公羊傳》。 那么晚清今文學的結局是什么呢?很遺憾,也很戲劇,是整個經學系統(tǒng)信心的崩潰,然后在甲午海戰(zhàn)的沖擊下,最終整個經學系統(tǒng)徹底崩潰。其中的重要人物就是康有為,重要的“著作”就是《新學偽經考》。 對中國的經學系統(tǒng)來說,可以說成也《公羊傳》,敗也《公羊傳》。在西漢經由公羊家董仲舒所成,在晚清則又經由公羊家康有為所敗,真是令人扼腕。 《公羊傳》以發(fā)揮義理、大義為主,這是其優(yōu)點,但是,也做過了,沒有把握好歷史和大義的關系,即沒有把握好“史實”和“史義”的關系。而過于偏重大義,而輕視史實了。 譬如,《公羊傳》認為,《五經》的經文都是孔子所作,《春秋》也是??鬃幼鳌洞呵铩肪拖髮懶≌f,而只是借助這些歷史情節(jié),來表達自己的思想,即大義。這就是所謂的“托古改制”,歷史成為虛擬的了、編造的了。 康有為正是基于這思路,而置基本歷史事實于不顧,而編造出了一個在當時非常駭人的陰謀論。說自王莽的新朝以來,所倡導的古文版的《五經》都是偽造的。由王莽的國師劉歆所系統(tǒng)偽造,為王莽的篡位做支撐。這就是《新學偽經考》的核心內容。 當然,康有為的這些說法,也并非完全的捕風捉影、瞎胡編,兩漢所形成的《五經》系統(tǒng)的確存在重大問題,這是整個清朝考據學的結果。但是,清儒只有發(fā)現(xiàn)問題的能力,而沒有解決問題的能力。于是,就胡編一些理由,正如康有為所為。 總之,中國人的歷史觀是大義史觀。中國重歷史,并非重歷史事實,而是重其中的大義、義理。理解這一點對理解中國文化至關重要。 蔡氏意學 系今日頭條簽約作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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