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詩人曹唐，字堯賓，桂州人。是除郭璞外，歷史上游仙詩創(chuàng)作的另一位代表人物，現(xiàn)存“大游仙詩”十七首[1]，“小游仙詩”九十八首。不僅數(shù)量眾多，而且具有很高的藝術(shù)價值，以優(yōu)美絢麗的筆觸描繪了道教的神話傳說及神仙世界，其詩大播于時，出現(xiàn)了“京城咸頌曹唐游仙詩”的盛況。曹唐之后，他的游仙詩也成了后世詩人創(chuàng)作的范本，直至清代詩人厲鶚仍稱自己寫的游仙詩乃“效顰郭璞，學(xué)步曹唐”之作。

曹唐為唐末才子，工文賦詩，與詩人羅隱“才情不異”。在他的游仙詩中，神話傳說、仙人典故猶信手拈來，詩情道意完美地融會一爐而不落絲毫痕跡。這似乎是與曹唐早年入道，諳熟道教文化、神話典故分不開的。他創(chuàng)作的“大游仙詩”17首均為七律，每首詩有都獨立的題目；“小游仙詩”98首為七絕，每首詩不再單設(shè)題目。在這大小兩組游仙詩中，所涉及的敘事主題互有重疊，包括西王母降臨漢武帝宮闕，劉晨、阮肇入天臺山遇仙，周穆王會西王母，王遠麻姑下降蔡經(jīng)宅，弄玉蕭史騎鳳上升等歷史上膾炙人口的仙話傳說，也是詩人自己所向往的神仙奇遇。大、小游仙詩除去體裁不同，它們的創(chuàng)作重點也有別：“大游仙詩”選取一固定的神話傳說做展開敘述，可看作是運用詩歌的形式對原有的傳說進行了“二次創(chuàng)作”；“小游仙詩”往往是在詩歌的敘事造境中截取傳說中的人物、情節(jié)入詩，起到畫龍點睛之妙。

“大游仙詩”主要記述了劉晨阮肇游天臺、西王母下降漢武帝、萼綠華留別許真人、王遠宴請麻姑、牽?？椗?、蕭史弄玉、周穆王宴王母、杜蘭香與張碩、皇初平入金華山等傳說。關(guān)于其中一些傳說，詩人用了不止一首詩來記述故事的經(jīng)過。曹唐花費筆墨最多的是劉晨阮肇游天臺的故事，詩人前后用了五首詩：《劉晨阮肇游天臺》《劉阮洞中遇仙子》《仙子送劉阮出洞》《仙子洞中有懷劉阮》《劉阮再到天臺不復(fù)見仙子》。每首詩對應(yīng)一段具體情節(jié)，通過連綴將完整的故事展示于讀者之前。再以西王母下降漢武帝的故事為例，此事可見于《漢武帝內(nèi)傳》及《墉城集仙錄》中金母元君、上元夫人的傳記等處，為道教著名仙話傳說之一。詩人將記述分為兩步，一為王母降臨前武帝靜候，一為王母降臨后設(shè)宴漢宮：

漢武帝將候西王母下降

昆侖凝想最高峰，王母來乘五色龍。

歌聽紫鸞猶縹緲，語來青鳥許從容。

風回水落三清月，漏苦霜傳五夜鐘。

樹影悠悠花悄悄，若聞簫管是行蹤。

王母未至，武帝專心凝想昆侖頂端的神仙仙境，王母將乘五色神龍而來，紫鸞青鳥將伴飛左右。時間漸漸流逝，風回月落，夜已五更，依舊是花葉光影寂寂，若是能聽到簫管之聲，那么便是西王母降臨的訊號了。

漢武帝于宮中宴西王母

鰲岫云低太一壇，武皇齋潔不勝歡。

長生碧字期親署，延壽丹泉許細看。

劍佩有聲宮樹靜，星河無影禁花寒。

秋風裊裊月朗朗，玉女清歌一夜闌。

西王母一行降臨漢武帝設(shè)的太一神壇上，已齋戒守候多日的武帝不勝歡喜。王母親自教以長生之法并特許觀摩仙家秘典。是夜天無片云、月朗星稀，裊裊秋風吹得仙人的寶劍環(huán)佩琳瑯作響，仙子們清歌婉轉(zhuǎn)、互相唱和，直至夜色闌珊。

兩首詩內(nèi)容上連綴成篇，將王母下降漢宮的情境作了詩意地展示，情感貫通，缺一不可。詩中的鸞鳥花樹、明月星河、宮樹禁花及劍佩簫管等無一不給人纖塵不染之感，正是在一派超凡脫俗的人間仙境中，武帝一嘗多年的求仙夙愿，王母降鑾、教示仙道，玉女設(shè)樂、仙歌互和，個中奇遇留予后世讀者無盡的遐想。此外，詩人非常注重律詩中間兩聯(lián)的對仗，第一首的“紫鸞”與“青鳥”，“風回水落”與“漏苦霜傳”、“三清月”與“五夜鐘”，第二首的“長生碧字”與“延壽丹泉”、“劍佩有聲”與“星河無影”、“宮樹”與“禁花”等都十分工整綿密。

漢武帝的故事在“小游仙詩”中尚有三首詩作了記述：

一

玉簫金瑟發(fā)商聲，桑葉枯干海水清。

凈掃蓬萊山下路，略邀王母話長生。

二

西漢夫人下太虛，九霞裙幅五云輿。

欲將碧字相教示，自解盤囊出素書。

三

武帝徒勞厭暮年，不曾清凈不精專。

上元少女絕還往，滿灶丹成白玉煙。

詩中“西漢夫人”為西王母的別稱。三首詩分別敘述了西王母下降之前、授帝長生之法、回鑾之后的情景。上元少女即上元夫人，任上元之官，為三天真皇之母，統(tǒng)領(lǐng)十方玉女名錄。 上元夫人遵奉王母旨意，授武帝“六甲靈飛招真十二事”。在第三首詩中，詩人從道教修行的角度點明了漢武帝沒能實現(xiàn)神仙長生的原因乃是不肯清心寡欲、專心修行，最后詩人以一幕極具畫面感的場景道出武帝的求仙終不得的結(jié)果：“上元少女絕還往，滿灶丹成白玉煙?！?/p>

相比“大游仙詩”專題化的寫作，曹唐的“小游仙詩”由于數(shù)量更大，囊括了更為廣泛的道教文化內(nèi)容，宛如展開的一冊巨幅的神仙世界的畫卷。中有樓臺宮闕、靈禽仙獸、瓊花瑤草、碧水丹溪，男女仙真衣冠華美、逍遙自在，永享無盡之壽。更為難得的是，詩中大規(guī)模地涉及了道教的神仙群體，這在詩歌這一體裁中實為罕見，包括西王母、上元夫人、太一元君、玉皇、五帝，真王、靈妃、韓眾、蘇耽、寧封子、壺公、三茅君、嫦娥、旸谷先生、青童、紫陽仙人、九陽君、無央公子、衛(wèi)叔卿、麻姑、費長房、弄玉、蕭史、青腰玉女、采女、安期生、東方朔、丁令威、董雙成、許飛瓊、上陽君、王子喬、孫登、東皇長女等。其次尋仙、遇仙的群體也為數(shù)不小，有漢武帝、燕昭王、周穆王、王質(zhì)、蔡經(jīng)、劉晨、阮肇以及魏晉高士阮籍、嵇康，南朝才子沈約等人。

整組“小游仙詩”以摹寫絢麗縹緲的神仙世界為主，其中仙人的生活狀態(tài)與仙境的神奇景觀是詩人寫作的重點。神仙世界是色彩斑斕的，長生和永恒是仙真?zhèn)冏顬橥怀龅奶攸c，同時神仙的生活不是枯燥的，祂們自由而愜意，同時富于情調(diào)與浪漫氣息。以下幾首詩特別突出了仙界時間的恒常性[2]：

一

玄洲草木不知黃，甲子初開浩劫長。

無限萬年年少女，手攀紅樹滿殘陽。

二

叔卿遍覽九天春，不見人間故舊人。

怪得蓬萊山下水，半成沙土半成塵。

（叔卿即仙人衛(wèi)叔卿）

三

玉洞長春風景鮮，丈人私宴就芝田。

笙歌暫向花間盡，便是人間一萬年。

四

海水西飛照柏林，青云斜倚錦云深。

水風暗入古山葉，吹斷步虛清磬音。

它們以浪漫的語言、夸張的手法將世間的短暫與仙界的永恒展現(xiàn)地尤為鮮明。最后一首詩中，詩人則罕見地將人物“隱身化”，轉(zhuǎn)而通過描繪空曠幽遠的景色，烘托出時間與空間上的無盡悠遠與恒久。

神仙們逍遙自在的生活是曹唐突出的另一主題，仙人們乘仙禽靈獸而行，或游或歌，言笑晏晏：

一

南斗闌珊北斗稀，茅君夜著紫霞衣。

朝騎白鹿趁朝去，鳳押笙歌逐后飛。

二

酒釅春濃瓊草齊，真公飲散醉如泥。

朱輪軋軋入云去，行到半天聞馬嘶。

三

鶴不西飛龍不行，露干云破洞簫清。

少年仙子說閑事，遙隔彩云聞笑聲。

更為難得的是，詩人常常將一段清新活潑的情節(jié)入詩中，使得整首詩妙趣橫生：

一

冰屋朱扉曉未開，誰將金策扣瓊臺？

碧花紅尾小仙犬，閑吠五云嗔客來。

二

昆侖山上自雞啼，羽客爭升碧玉梯。

因駕五龍看較藝，白鸞功用不如妻。

三

青苑紅堂壓瑞云，月明閑宴九陽君。

不知昨夜誰先醉，書破明霞八幅裙。

四

沙野先生閉玉虛，焚香夜寫紫微書。

供承童子閑無事，教剉瓊花喂白驢。

在對神仙世界的摹寫中，詩人多選用艷麗明快的顏色詞如紅、白、紫、丹、碧等，使得詩中的神仙世界的呈現(xiàn)出一派活潑鮮明色調(diào)：

一

金殿無人鎖絳煙，玉郎并不賞丹田。

白龍蹀躞難回跋，爭下紅綃碧玉鞭。

二

昨夜相邀宴杏壇，等閑乘醉走青鸞。

紅云塞路東風緊，吹破芙蓉碧玉冠。

三

風滿涂山玉蕊稀，赤龍閑臥鶴東飛。

紫梨爛盡無人吃，何事韓君去不歸？

（韓君為仙人韓眾）

較有特色的是，曹唐筆下的一些神仙保留了部分凡人的情感。一者，一些神些原本即是是夫妻，修心得道之后祂們還延續(xù)了夫妻間的情感關(guān)系。這樣的處置亦合乎唐代開放的社會風氣和唐人的浪漫情懷。詩組中寫到著名的神仙眷侶弄玉蕭史：

王母相留不放回，偶然沉醉臥瑤臺。

憑君與向蕭郎道，教著青龍取妾來。

西王母留宴弄玉，祂于席間偶然喝醉，只得請人與蕭史傳口信，讓青龍來接祂回去。

二者是和詩人自己的思想傾向分不開的，《唐才子傳》記載曹唐“追慕古仙子高情，往往奇遇而已”，真可謂一語道破！曹唐在其游仙詩中反復(fù)吟詠劉晨、阮肇入天臺山遇見仙子的典故，詩中仙子也對劉、阮二人青睞有加，曲折地影射出這位才子道士終有塵心未盡之處。終于一日，曹唐晝夢仙女“鶯服花冠，衣如煙霧，欲相招而去”。曹唐驚覺后于第二日暴病卒，時人認為是他對仙子的感憶所致。也以此可見，他對道教的信仰、對神仙世界的向往是真誠而熱忱的。

曹唐的游仙詩側(cè)重游仙而隱逸不顯，隱逸一題展現(xiàn)在寫阮籍的詩中。詩人繞開他以酒避禍的無奈，轉(zhuǎn)而記述了阮籍與蘇門隱士孫登山相遇的事跡，從而不失游仙的本意。“饑即餐霞悶即行，一聲長嘯萬山青”，短短十四個字，一位服氣餐霞、擅于長嘯且活得極為灑脫自在的隱士形象已躍然紙上。要知道遇見這樣一位高人并不容易，像阮籍這樣的名士也是“穿花渡水”才得見一面，同時透出隱士的居處宛若世外桃源，而末句“珍重多才阮步兵”以“珍重”二字總括隱士孫登對阮籍的情感，也折射出詩人對阮籍平生遭遇的同情；在這里無論詩人或是孫登都一致地為阮籍不得脫出塵世而惋惜。阮籍和孫登二人截然對立的生活狀態(tài)，也無疑更加肯定了遠離世俗、隱居修仙的人生選擇。而詩人當告訴讀者“金鰲頭上蓬萊殿，唯有人間煉骨人”一句時，他的勸道之意已不再暗含在入世與修道兩者的對比中，而是直接挑明了唯有修仙得道才能與天地共久。

曹唐的游仙詩對神仙世界的著力刻畫和反復(fù)吟詠，在當時文壇乃至社會都引發(fā)了不小的轟動。歷來評論多以文學(xué)視角觀之，但它影響不僅止于文學(xué)層面。從道教信仰的角度看，它以膾炙人口的詩歌形式對弘傳道教文化、勸勉鼓舞世人修道學(xué)仙產(chǎn)生積極的作用。

[1] 《唐才子傳》稱曹唐“作《大游仙詩》五十篇”，則當有遺佚。

[2] 文中所有舉例不涵蓋此類型的全部，僅選取部分作品為代表進行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