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癥已向青少年群體蔓延。當親子關(guān)系需修補、社交恐懼待克服時，其背后不是個人，而是一個個家庭。

記者/黃子懿

抑郁癥已呈現(xiàn)出明顯的低齡化趨勢，青少年發(fā)病人數(shù)和發(fā)病率都在增加

青春暫停鍵

48歲的李玥一度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強大的女人。

她來自重慶縣城，勤快能干，在當?shù)厣鐓^(qū)工作，兼開一個茶樓，年收入可觀。老公在縣里最好的中學當老師，工資上交，家事由她。兒子楊玉明成績優(yōu)異，中考前即被重慶某國家重點中學錄取，全校只有三個名額。

“我那時真覺得他一只腳都踏進好大學了?！蹦菚r的李玥干勁滿滿，早出晚歸打理生意，為兒子鋪路。每次考試，兒子都會帶來好消息。但某天，兒子從市區(qū)打來電話：“媽媽，我肚子疼?！?/p>

2014年上高一后，兒子始感腹部脹痛，睡眠不好。李玥帶他檢查，確診為中度焦慮，后發(fā)展為重度抑郁。當初兒子來電時，她還覺得這是“瞎折騰”，從未想過那個電話成了她生活的轉(zhuǎn)折點。如今，兒子因抑郁癥已休學兩年。

在這個青少年抑郁癥療愈的親子營現(xiàn)場，很難不注意到李玥。她身材不高，憔悴的面容中略帶笑意，在現(xiàn)場來回奔走，負責登記家庭信息，安排一對一咨詢。不時會聽見她吆喝著：“××號家庭，到你們了?！庇H子營負責人張進說，她很能干。

張進曾是媒體人，2011年罹患抑郁癥后，生活重心發(fā)生轉(zhuǎn)向。在一年治療康復(fù)后，他寫了抑郁癥診治的書《渡過》，并開辦公眾號進行科普。幾年來，聚集了一批讀者和患者的“渡過”成為國內(nèi)規(guī)模較大的抑郁癥社群。

一位社群元老說，因為青少年抑郁癥的高發(fā)，社群里的家長人數(shù)這兩年增長“幾乎是爆發(fā)式的”?！岸蛇^”社群包含讀書、寫作、跑步等一共29個微信線上群，家屬板塊共9個，全是家長群，人數(shù)逼近5000人。咨詢時，焦頭爛額的家長們往往還沒開口，就幾近哽咽。

“渡過”會定期聚集康復(fù)者、醫(yī)生和咨詢師，舉辦線上家長學堂。但張進逐漸發(fā)現(xiàn)，很多實際問題需要面對面解決，尤其是當親子關(guān)系需修復(fù)、社交恐懼待克服時，青少年抗抑郁背后不是個人，而是一個個家庭?！疤嗉彝ズ秃⒆有枰?，那是在黑暗中找不到出口的感覺?！币晃患议L說。

2018年12月30日，“渡過”第二期親子營在蘇州開營。當日蘇州下大雪，雪花落身，寒冷浸體，像是在呼應(yīng)這些家庭的心境。張進說，本打算招22個家庭，但報名者太多，最后擴大至36個家庭，其中有8個家庭參加過第一期杭州營。

李玥在營里既是參與者，又是志愿者。她與張進相識于2017年4月，兒子抑郁最重時。那時張進計劃寫新書，擬尋訪中國有代表性的抑郁癥病例，有讀者就建議他關(guān)注青少年群體，稱后者已成發(fā)病高峰。張進當時覺得還沒能力碰，“這是最復(fù)雜、最難的一塊。因為青少年患者正處于人生關(guān)鍵期，很多東西都疊加在一起了”。但事與愿違，張進采訪時不斷遇到青少年病例。當他還在第一站貴州時，就有幾位川渝家長找來，李玥是之一，她主動駕車到貴州接張進。

孩子們在試著拉扯一張扯不斷的繭絲，像是在拉扯自己的心結(jié)

“做親子營并不要什么靈感，找來的家長實在太多了。”最后成書中，張進記錄了13個病例，超過一半發(fā)病期都在青少年。張進說，近年來抑郁癥有明顯的低齡化趨勢。有研究顯示，中國10?24歲青少年、青年抑郁障礙患病率自2005～2015年間顯著增加，接近全球1.3%的患病率，女高于男，且隨年齡增加而增高。

那次見面，張進看到李玥的兒子楊玉明，立刻明白他正受煎熬。男孩臉色蒼白，雙目無神。他曾翻過天臺，也拿過菜刀，狠狠劃手腕，血流成河。家人需24小時看守，防他自我了斷。在開營式上，楊玉明說：“你們所有人，都不能理解那種生不如死的痛苦。”

36組家庭中，年齡最小的患者僅9歲半，最大的29歲。營內(nèi)處處有“雷區(qū)”，哪怕是在室內(nèi)課堂，都時有爭吵、哭泣，或是少年們摔門而去。一天，一行人參觀蘇州絲綢廠，一位女孩突然對媽媽吼叫，廠里養(yǎng)的蠶勾起她的不好回憶：她童年養(yǎng)的蠶都被媽媽扔了；另一位媽媽則在報到時眼淚汪汪地說，來時的車上，女兒將一杯水潑在她臉上。

張進說，抑郁癥和壓力有關(guān)。壓力下大腦產(chǎn)生應(yīng)激反應(yīng)，身體高度警覺，調(diào)動生命潛能應(yīng)對危機。危機緩解后，大腦會關(guān)閉反應(yīng)，休養(yǎng)生息。一旦壓力持續(xù)，應(yīng)激反應(yīng)長啟不關(guān)，慢性壓力就會讓身體機能耗損，引發(fā)抑郁。抑郁癥也有易感群體：敏感、自省、自我要求高、完美主義等。

“得抑郁癥的孩子，往往都是好孩子。”一位父親感慨。來到這里的孩子，多來自重點中學，原本成績優(yōu)異。營內(nèi)帶病幫忙的志愿者，也有哈佛等海外名校的學生。然而，這些美好的人生旅途，都被按下暫停鍵。

抑郁癥社群“渡過”創(chuàng)始人張進（馬龍龍 攝）

最后一根稻草

開營首日是新年跨年夜，一群人參加篝火晚會。楊玉明特意拿了吉他想獻唱，但左調(diào)右調(diào)，聲音狀態(tài)都不令他滿意，表演一度無法開始。“他還是完美主義，不能接受一絲缺陷。”心理咨詢師鄒峰說。

楊玉明今年22歲，該念大三，學籍卻卡在高三。他能吉他彈唱，還能和留學海外的志愿者用日語對話。在重慶那所著名中學，他被錄取到清北班。更早時，他初中就拿了當?shù)財?shù)學競賽獎牌。鄒峰說：“他是個天才。”

母親李玥至今記得兒子高中教室的標語：“從優(yōu)秀中來，到優(yōu)秀中去。”那幾乎是重慶最好的班，學習是第一要務(wù)，期末考試有末位淘汰。老師說：“要管好時間，走路要快，上廁所要快，做任何事都要快?！眽毫ο?，60位同學有些連晚飯都省了，就在教室吃面包?！岸紝W習，只有學習，爭分奪秒地學習?！比雽W后楊玉明對李玥說，班上競爭大，有點吃不消。

首次月考，年級1200多人，楊玉明排100多名，半學期后進步到50多名。按照學校歷年標準，這已摸到清華、北大錄取線了。而當他發(fā)力備戰(zhàn)期末時，肚子開始脹痛。李玥無法陪讀，只能帶他在市區(qū)看病。幾番折騰，他落到年級300多名，從清北班降至普通班，頭也脹痛起來。

“當時已有癥狀，如果診治對了，或許能躲過這災(zāi)難?！崩瞰h仍在后悔，未意識到抑郁前兆?！拔易錾獠徊铄X，就差信息?！崩瞰h說，高壓下其他孩子之所以沒抑郁，是因“人家孩子沒有前面的鋪墊”。

鋪墊，是指楊玉明的初中往事。初一，楊玉明喜歡班上一位女生，被傳出后全班起哄。他好勝自尊，覺得丟面子，女生亦刻意疏遠，與另一名男生走得近，這讓楊玉明緊張。他當時恰逢青春期臉上爆痘，體檢時又被診出青光眼，醫(yī)生叮囑不要過度用眼，盡量不去黑的地方?！斑@些都加劇了他的焦慮?！崩瞰h說，兒子中考成績不錯，但似乎命中注定，三人一起考進高中，同在一班。“孩子特別怕他們，有意保持距離，內(nèi)心很煎熬?！崩瞰h說，孩子一直想要考高分證明給他們看。

高中后，女孩談了戀愛，對象家境優(yōu)越、外形上佳，聽說楊玉明暗戀女生后在QQ警告，兩人約架。男生來勢洶洶，帶著十幾個同伴，當場羞辱了瘦弱的楊玉明。這事一直埋在他心底，直到去年做心理咨詢才說出，“特別怕帥的男生和漂亮的女生”。

楊玉明高二下學期病發(fā)崩潰，休學至今。他不會告訴任何外人這些往事。營內(nèi)上課很少見到他人影，不多的露面里，他裹著圍巾和手套，戴著黑口罩、套頭帽，像是要將自己保護起來，在室內(nèi)角落打坐或睡覺。五天里，這樣將自己隔絕起來的孩子不是少數(shù)。

“高二一次考試崩了，就再也沒去學校了?！毙灬愿吒邏褖?，戴著眼鏡，休學兩年。他來自川南，初中被送至成都某知名中學寄宿。徐母說，兒子生來敏感，中考差了6分，雖在該校學習，但學籍掛靠他處，怕同學看不起。發(fā)病前他常問徐母：“今天有同學看我竊竊私語，他們是在討論我的學籍嗎？”父親則嚴厲強硬，常訓斥“考不上清華、北大，就是社會渣滓”。

這些都讓徐嵩壓力倍增，焦慮失眠常襲。在那所重視英語的中學，徐嵩喜歡將口語時間拿來做題，“高考又不考”口語。老師頗有意見，期中考試他發(fā)揮失常。老師在家長會上當著所有人的面點名批評。回家后，他和徐母大吵一架，隨即崩潰，“兵敗如山倒的感覺”。

這種崩潰，在張進眼里是“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張進認為，青少年處于人生關(guān)鍵階段，卻承受著最大壓力。壓力通過排名競爭、長輩壓力、升學氛圍等表現(xiàn)出來，而“孩子的情感世界，成了一片荒漠”。

心理咨詢師鄒峰（馬龍龍 攝）

生病的家

親子營特設(shè)孩子專屬的吐槽大會，所有家長不能參與。抑郁癥非一日之寒，孩子們之所以被壓垮，與長年累月的家庭教育密不可分。第一期杭州營，一個孩子分享說，有次考試他沒考好，回家后父母看了卷子，就讓他滾，“永遠不要回來”。另一個孩子聽到這兒，說：“你這算好的，我爸媽不僅讓我滾，還扔給我一個枕頭?！?/p>

在蘇州，孩子專場相對冷場，他們或低頭緘默，或戴著耳機玩手機，待一會兒就提前離場。而與孩子們的沉默相比，家長專場則成了一場懺悔。年過不惑的父母們，一開口便淚如雨下。一位身材高大的父親說，在女兒成長階段，他做了很多錯事。初中，因看不慣她留長發(fā)，他抓著女兒的頭，強行剪斷其發(fā)，“她那么喜歡長發(fā)啊”；一次在外旅游，女兒?？词謾C，他抬手就打了一巴掌，女兒耳穿孔，當夜送了急診?！斑@是禽獸干的事，我道歉過多次。”父親哭著說，希望再次公開道歉。

一位從醫(yī)20年的媽媽，辛苦做到主任。但移居海外后，她選擇放棄事業(yè)照顧女兒，女兒卻在異國過得頹廢。媽媽傷心了，問她：“我為你放棄了一輩子的事業(yè)，為什么你卻這樣？”女兒說：“媽媽，我寧愿你像以前一樣努力。那樣你不用管我，我也會很努力。你放棄了你自己，我也會放棄我自己?！?/p>

每個家庭都是一本書。按照一位博士后媽媽的觀察，營內(nèi)部分家庭呈現(xiàn)出一些共性：父母雙方中，一方過于強勢，另一方相對弱勢甚至缺位。這體現(xiàn)在孩子教育上，也存于夫妻關(guān)系中，導(dǎo)致后者只剩索取、指責和抱怨，“生病的孩子，首先是有個生病的家”。

“我特別特別怕我爸。”徐嵩常被父親打罵。童年有一次，他坐在車后座，忘了為什么，被騎車的父親拖到前面一頓暴打。記事起，他目睹過多次父母吵架，“有次還動了刀”。徐母說，他們爭吵的原因之一是教育。徐父曾是數(shù)學老師，有虛榮心，親自上陣輔導(dǎo)，“恨不得24小時都學習”。

每錯一題，徐父就罵徐嵩：“簡直是全世界最瘟的傻子！”每門科目，徐父都找來兩位老師輔導(dǎo)。徐母擔心，這樣下去兒子會瘋，夫妻爭吵持續(xù)到中學。中考前，兒子來電求救：“如果爸爸再輔導(dǎo)我數(shù)學，我就一道題都做不出來了?！毙炷敢噪x婚相挾，徐父才暫時松手，此后不慎因罪入獄。獄中徐父來信，再提“考不上清華、北大，就是社會渣滓”。

李玥在外管茶樓，回家還要做家務(wù)、帶孩子，脾氣變得急躁，時常埋怨指責。除教書外，老公無任何愛好，在家當“甩手掌柜”，但對孩子很嚴厲。

小學時，有一次楊玉明在家玩游戲被父撞見，楊父脫下他褲子，用拖把棍狠狠暴打。楊玉明嚎叫不止，屁股紅腫滲血，當夜哭著趴在地上寫檢討，由母親陪至凌晨。他怕父親，卻不敢得罪。初中他進入父親教書的中學，家人問他，是否要讀父親教的班？猶豫后，楊玉明還是點了頭。

在李玥心中，兒子懂事聽話，吃穿無求，但“有點被過度保護”，內(nèi)心偏執(zhí)。初一時，兒子有一天回家說：“作文滿分50分，老師只給我35分，簡直有眼不識泰山。”李玥看了，覺得老師打分中肯，“他的作文沒那么好，但他自我感覺好”。

開營首日，原生家庭的影響就被提出來討論。抑郁癥跟后天環(huán)境與教育息息相關(guān)，也受先天遺傳基因影響。鄒峰借一個案例提出：代際傳遞的不僅是基因，也有親子恩怨，很多父母將自我成長中的陰影，帶給了下一代?！霸彝ァ边@個詞，像一道魔咒，將他們置于三代人的夾縫中。

一場家長心理劇排演中，一位母親情緒激動，不停地流淚。排劇咨詢師征求意見后，安排她為主角，另選兩人分飾她的父母，以她為中心，讓她指出自己父母的遠近距離和位置，追憶當年父母常說的話：“你自己管你自己吧”“你搞好學習就行了”。

之后，咨詢師安排他人演出，讓她觀看，問她感想。這位母親看著父母與她的距離和掎角之勢，哭著說：“我覺得我小時候特別孤單?！弊稍儙熣f，家長對待孩子的方式，多源承自父輩。“很多家長自己也沒得到過愛，不懂如何去愛?！?/p>

原生家庭是李玥的痛，傷痕猶在。童年時她父親外遇，為離婚常有家暴。父走后不聞不問，母親帶著她和弟弟被生活磨礪，一個人要拉電線、接燈、貼紙等，也這樣要求10歲的李玥?！澳惆职侄疾灰?，你還吃什么吃、穿什么穿？”母親重男輕女，對李玥極為嚴苛，常把她罵哭。兩人在一屋，能有兩個月不說話?！拔覟樯稕]抑郁，可能是受太多苦沖淡了?！毙W時，李玥就想過自殺。

李玥記恨父母自私，帶著怨氣，經(jīng)介紹與現(xiàn)老公結(jié)婚，老公有過漂亮女友，但認定李玥更適合做老婆。李玥自卑，從小形成討好型人格，“那時覺得，不離婚就是最低要求”。去親戚家玩，她都要主動幫做家務(wù)，“怕人家不喜歡我”。

“我覺得老公從沒愛過我?！被楹蟛缓?，李玥想過離婚，又因受過離婚傷而忍，希望給孩子完整的家，想把自己缺失的愛給孩子。“家里一直沒有歡聲笑語，更別說愛的流動?！崩瞰h說，孩子在缺愛的家庭長大，她由此深深自責。

楊玉明雖很少怪父母，勸過他們不要自責，但自他記事起，他就愛生氣，生自己的氣。“我媽從小受氣，竟然讓我生下來就有這毛病。”記憶中，一歲時他走路摔了一跤，他就氣自己為何摔跤，氣到暈過去，家人掐他才喚醒。父親打他，他的眼淚也化為氣，父親就吼：“不準氣！”

“何等的怨氣，才會凝結(jié)成現(xiàn)在的境況。三世因果，我總算明白了。”楊玉明知道母親怨深，仍記恨外公外婆。他說，自己早不是天才了，“那是17歲前的我”。

李玥和老公牽手走在樹林。道阻且長，他們選擇一起渡過（馬龍龍 攝）

躁郁雙相

親子營次日，一個孩子專場活動上，楊玉明和另一個男孩姚子陽發(fā)生了沖突。

大約20個孩子有些冷場，組織老師想打開局面，就讓討論校園霸凌。姚子陽首個開口，說起自己在精神科住院的經(jīng)歷。因無意稱一個同病房患者為“大叔”，他被對方逼到墻角掐脖。姚子陽問，這種情況下該怎么辦。

“你是來搞笑的嗎？我們在討論霸凌，你講病房經(jīng)歷干什么？”楊玉明一開口，就火藥味十足。姚子陽臉紅了，回了句嘴，揮手起身沖出教室。志愿者在外找了半天，才將他找回。“我特別受不了別人不給我面子，一懟我就容易失控?！币ψ雨柦衲?2歲，在上海念大三，休學一年。

據(jù)診斷，姚子陽患雙相情感障礙。這并非單純的單向抑郁，而是一種更復(fù)雜的抑郁癥類型，也稱躁郁癥或雙極癥。有專家曾指出，華人男性30歲以前、女性35歲以前首次發(fā)作的抑郁癥一般都是雙相。這與青少年大腦皮層發(fā)育相關(guān)。

營內(nèi)孩子中，超過一半患雙相。張進說，杭州營比例更高，“幾乎全是雙相”。北京大學第六醫(yī)院的專家此前曾對本刊指出，近年來中國雙相發(fā)病有一個明顯特點：以前高發(fā)人群年齡在25～40歲，現(xiàn)在至少提前10歲，且整體發(fā)病率在迅速上升。

與單向抑郁長期的動力缺失相比，雙相有躁期與郁期之分，情緒像是周期性的波動曲線。躁期，患者易出現(xiàn)情緒失調(diào)難止、精力高亢、思維奔逸、沖動性的人際交往及購物，甚至與現(xiàn)實脫節(jié)的妄想乃至幻覺等，這都被認作是躁狂的表征。抑郁癥復(fù)雜特質(zhì)性強，雙相尤甚。

姚子陽自認屬雙相中偏抑郁、輕躁狂者。他記得的躁狂時刻，有持續(xù)多日只睡1～2小時，通宵看游戲視頻。藥物有副作用，他的內(nèi)分泌失調(diào)，身有紅斑。有次過馬路，他隔衣搔癢，被路人指指點點。姚子陽湊過去，不停地質(zhì)問對方：“你們在說我什么？為什么要說我？”

這與他的成長相關(guān)。姚子陽的父母均是軍人，10年搬家11次，一家人聚少離多。母親強勢嚴格，他隨母姓，也由母親帶大。他們生活在機關(guān)大院，互有攀比風。轉(zhuǎn)業(yè)后，姚母曾任市長秘書，工作忙累，常常受氣。她由此對兒抱以厚望，打罵常有，不準早戀，不準玩游戲，疊被要整齊?！澳菚r我焦慮得很，也愛面子?！币δ刚f。

姚子陽懂事，退房時會挨個把毛巾疊好，方便保潔阿姨。但他說，成年后他有很多情愫不知如何表達，內(nèi)心常感到一股動物性沖勁，煩悶難耐。大學他曾談過女友，對方分手前問他：“你是性冷淡嗎？”

徐嵩也被診斷為雙相。為達到父親考上清華、北大的要求，高一入學起，他就沒了周末：從周六早到周日晚全是補習班，幾近無休，這都是他主動報的。“那時一點不覺得累。”高強度補課下，徐嵩在班級進步超15名，年級約300名。

但人的能量是守恒的，雙相之所以同屬抑郁癥，是因一段時間持續(xù)興奮后，會接著陷入無底的抑郁深淵中，程度或比單向抑郁更重，能量在起伏中消耗。高二起，徐嵩力不從心，直線下墜，最后倒在了考試上。

休學后，他情緒極不穩(wěn)，能一口氣從成都三環(huán)外走到市中心，愛去超市玩具柜臺前徘徊，那幾乎是他童年唯一美好的記憶。長大后他迷上手機，對各類手機參數(shù)爛熟于胸。但一吵架，他就忍不住摔手機，一連摔了五六個，有次還把啞鈴摔到墻上，把墻面砸了個大坑。他最近一個摔爛的手機是售價不菲的iPhone X，那是他吵架后對徐母提的要求：“我很難受，你必須給我買東西！”

徐母說，母子倆經(jīng)常吵架，是因她不愿兒子在家封閉，“要么去打工，要么學點技能”。徐嵩敏感自卑，怕見外人，打算倒賣手機賺錢。他從網(wǎng)上購入低價手機，自認是正品新機，到貨卻是組裝機，被騙幾次后依然執(zhí)著。徐母沒錢了，徐嵩想到一個辦法：花500元去買5000元假鈔，再買手機。徐母嚇壞了，堅決不給。憤怒的徐嵩當即拿刀威脅，嚇得徐母在外躲了兩天。

發(fā)病后，李玥帶著兒子四處求醫(yī)。2017年在北京診斷為雙相，但治療藥物產(chǎn)生巨大的副作用，楊玉明頻繁想自殺。最重時，他喪失所有感官知覺，覺得世上所有東西都一樣?！翱慈司拖窨垂?。”他對李玥說，“媽媽，你不像媽媽?！?/p>

“狗屁雙相，我從未躁狂過?！睏钣衩饔X得自己不是雙相。迄今為止，還沒人能說清他所患何病。與單向抑郁相比，雙相確診更為復(fù)雜。據(jù)2007年的一項統(tǒng)計，在歐美，雙相患者從首次發(fā)病到確診，平均需5～10年。

“近年來有雙相擴大化的趨勢?！睆堖M說，幾年前很少聽說雙相，但這兩年他遇到的患者，動輒被診為雙相，青少年尤甚。雙相又分Ⅰ型與Ⅱ型等，更重者則有各種復(fù)雜共病交織，診斷用藥都因人而異。為此，一位醫(yī)生在營內(nèi)給出的最多建議是，“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陪伴著

親子營能對抑郁癥起到什么作用？

一位有藥學背景的老師在杭州上完課后，提出要全程參加蘇州營，只因不滿杭州營傳遞的“父母皆禍害”的氛圍。在他看來，抑郁癥成因復(fù)雜，有其特定生理因素，將責任全推給父母不妥。他女兒曾是患者，經(jīng)他陪伴治療后康復(fù)?！八械寞熡?，都離不開愛?！绷硪晃焕蠋熣f。

張進也引入了多位康復(fù)者分享，強調(diào)自救。他說，過去不懂心理學，更強調(diào)藥物治療，最近才對抑郁癥的認知形成邏輯閉環(huán)：生物、心理和社會。抑郁癥的患病和康復(fù)都與這三方面相關(guān)。而青少年在社會層面獲得的支持極少，包括家庭?！昂芏嗪⒆影l(fā)病，但家長不知道那就是抑郁癥?！?/p>

姚子陽的媽媽在衛(wèi)生系統(tǒng)工作，在兒子確診雙相時，她的第一反應(yīng)是“什么是雙相？”。了解后，她無法接受，夫妻二人痛哭一晚。楊玉明休學前，曾服藥好轉(zhuǎn)過，但李玥為了高考擅自給兒子停了藥——這是大忌，即使是營內(nèi)康復(fù)的講師，也多仍在服藥。此后兒子病情加重，近兩年做了24次電休克。

由此，張進想要做“陪伴者計劃”，用社群里的康復(fù)者和咨詢師等力量，做有償?shù)囊粚σ婚L期陪伴式咨詢，以應(yīng)對抑郁癥診治無標準流程，需更長時間、更多試錯和調(diào)整的需求。這些都是現(xiàn)有體系的短板，當前中國精神疾病醫(yī)生缺口超40萬，而發(fā)病數(shù)和發(fā)病率都在上漲。親子營是該計劃的線下實踐。

并不是每個人都支持。開營式上，楊玉明送了張進一句詩：“自以為渡，何以渡人?！北弧罢`診”雙相后生不如死，他再也不信任何權(quán)威，近一年花費約10萬元走訪各地，學各類自救法。上課時，他有時會跑到一間小屋，練功站樁打坐。他感覺有好轉(zhuǎn)，希望李玥給他半年，不要干預(yù)，如仍無好轉(zhuǎn)，他再遵醫(yī)囑。

但李玥還是擔心，找多人與兒子談?！澳阍偻黄葡伦约郝??！崩瞰h對兒子說。兒子說，電擊“相當于受刑”，他丟了半條命。當年為復(fù)學高考，他曾遵母囑，用成功學自我激勵，直至全面潰敗。他說，關(guān)系好時，他能憶起母愛，但他受不了母親多次干預(yù)?？缒戤斕?，他看到手機推送了少年弒母的新聞，不寒而栗。楊玉明說，他不想讓這悲劇發(fā)生在他家，想終結(jié)三代恩怨輪回，“而且是活著”。

徐嵩看不出躁狂，他認真地聽每堂課，還會發(fā)言。近來，他開始走出家門，答應(yīng)來蘇杭參營。這得益于徐母無時無刻的鼓勵，每天散步多幾分鐘，徐母都會說：“你看，今天又進步了。”他不想看書，徐母就把各類書散在房間各處，誘導(dǎo)翻閱。摔壞最后一臺手機后，他內(nèi)疚地說：“媽媽，我還是不用手機了。”

他也意識到，“人的價值不是一次考試就能決定的”，徐母常這樣說。徐父來信也不再提清華、北大，只建議學點技能，但他仍想復(fù)學回校。輪到他做咨詢，他說自己沒問題，想讓鄒峰開導(dǎo)媽媽，讓她別焦慮。徐母則說自己是裝的，只為讓兒子多點行動力。鄒峰問，如今親子關(guān)系是否良性循環(huán)，母子倆均點了頭。

姚子陽和母親則變得親密，“怪父母太不應(yīng)該了”。一年前，姚母放棄了處級干部的身份和前景，提前內(nèi)退，來滬陪伴。母子倆租房看病，相依為命，“我只有他，他只有我了”。每周他們會看兩場電影。生日那天，兒子掏錢請她，給她買爆米花，這是軍人出身的她第一次吃爆米花。

治病期間，姚母皈依了佛門，每周去寺廟做義工。她變得柔軟，學會退讓，成了兒子陰晴不定的情緒出口。為了不讓他再受傷，姚母暫未對外公布病情。姚母說，待兒康復(fù)，她將不再忌諱?！拔乙堰@層面子脫下，讓所有人看看，兒子曾經(jīng)抑郁，我為什么離開工作崗位，這樣我就更放下了?！?/p>

“我還是放不下，真的放不下。”李玥每天也會學國學，寫修行日記，但舊時記憶太沉重，她說如今讓她給70歲的母親洗腳，她仍做不到。她是焦慮的，常見她與母親們各訴衷腸。為給兒看病，她關(guān)了茶樓，經(jīng)濟變得拮據(jù)。

但她并非收獲全無，疾病面前，零星的幸福也能讓她感到療愈。這些年，老公開始擔起責任，陪兒子去外地治療，在家主動做家務(wù)。剛?cè)?019年的蘇州異常濕冷，李玥忙碌間，老公主動送來圍巾，她感動得拉著很多人說：“我老公居然給我送圍巾了，以前他從沒送過。”

一天，鄒峰給他們做咨詢，見李玥與老公背對而坐，說：“你們應(yīng)該學會牽起彼此的手。”次日，攝影師來拍照，老公結(jié)婚20多年來第一次主動牽起她的手。兩人隨后牽手穿行在樹林里，仿佛在一起穿越一道迷宮。

（患者和家屬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