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對生死界限的突破

一場春夢，夢斷魂銷。昔日《還魂記》因其極致浪漫的'愛情'而被統(tǒng)治者封為'禁書'。在那幾經(jīng)荒廢的斷井殘垣，卻有著良辰美景，恁般景致。'搖漾春如線'仿佛道盡了春的纏綿與留連。初讀時，本以為這是用來形容柳絲的裊裊多姿，乍看譯注才明白這是春日里樹上小蟲吐出的絲線，紛紛擾擾，盡是多情。也只有這姹紫嫣紅開遍的園林，才能使得杜麗娘心神搖漾吧，十幾年的深閨生活，怎能與這天然景色相比，她沉寂的心被喚醒了。于是，庭中一夢，讓她丟了心，失了魂。夢中初嘗愛滋味，低回婉轉(zhuǎn)間，她的羞，她的怯，被柳生盡收懷間。湖山石畔，二人'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在杜麗娘眼中，昔日父親的管教，陳教授的約束早已拋諸腦后，直至花神落紅，春夢驚醒。自此，她眼中、心中，都只記得一人、一事，那就是'他年得傍蟾宮客，不在梅邊在柳邊。'

夢醒，人空。自那日牡丹亭后，這二人，一人食無滋味，孤影消瘦，一人本是春卿，改名夢梅；一人春愁害病，時日無多，一人辭別老仆，外出遠(yuǎn)游。曾經(jīng)的如花顏，觀音貌，終究沒抵住相思擾。'夢其人即病，病即迷連。'麗娘死后葬于梅樹下，湖石邊，腸斷魂歸，悶煞人心。

直至三年后，柳夢梅前來趕考，因病在梅花觀修養(yǎng)。又是一個明媚的春日，他無意中撿到了昔日杜小姐畫像，驚為天人。再次邂逅的二人，人鬼殊途，好在有花神的幫助，麗娘才得以出棺重生，二人終得姻緣。'前日為柳郎而死，今日為柳郎而生。'

早在樂府詩中，就有《華山幾》篇，講男女主人公生死相隨，'君既為儂死，獨(dú)活為誰施？歡若見憐時，棺木為儂開。'這是梁祝最早的起源，用'死同穴'來彰顯對彼此的珍重。而《牡丹亭》對生死界限卻有了新的突破，杜麗娘新春生愁，相思成疾而亡，復(fù)又魂遇夢梅，再續(xù)前緣而生。他二人的愛情跨越了生死，也可以說是超越了生死，當(dāng)然，這與二人性格中的反封建禮教是密不可分的。還記得《倩女離魂》中的王文舉嗎？只因張母一句'這必是鬼魅'，便對陪伴自己三年的倩女提劍相向，不得不說，與王文舉相比，柳夢梅是一個未被封建禮教侵損的讀書人。無論麗娘是人是鬼，他都傾心以待，雖也驚怕，可最終還是保留有一份對愛情的赤誠之心。

談到愛情，仿佛不得不提的便是《西廂記》，其結(jié)語中'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 '讓我們對'有情'有了直觀的見解，鶯鶯與張生'始于顏值，陷于才華，忠于人品'的愛情過程，使無數(shù)才子佳人心向往之，而《牡丹亭》無疑是對'有情'的新突破，他們相愛的過程雖無點(diǎn)滴小事的充盈，卻經(jīng)受住了這世上最大的——'生死'的考驗。'死三年矣，復(fù)能溟莫中，求得其所夢者而生，天下女子有情，寧有如杜麗娘者乎？'

二、'無愛而戀，無情而傷'

——愛情達(dá)到的新高度

古今愛情劇，多是對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精雕細(xì)琢，有鴻雁飛書，紅娘鬧簡，也有心意相通，琴瑟相和 ?？蛇@部劇，卻是古代文學(xué)苑囿中的一朵奇葩。男女主人公在夢中邂逅，本是夢醒即散的二人，卻因夢而牽下一世因緣。我初讀是有一些困頓的，難道古代女子都不做夢嗎？為何將這一夢看得如此之重？后琢磨之，想來古人重誓，那海誓山盟的諾言即使在夢中也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所以，那人，一旦認(rèn)定了，即使是幻影，也要跟隨一生，不遇則亡。若說'愛'，可能是庭中二人初見的一瞬間，這世上，總有一些人，一眼萬年。就像寶玉初見黛玉之時，'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相遇，即是宿命，亦是劫數(shù)。

作者湯顯祖此時已憤然辭離官場返鄉(xiāng)，我們在劇中仿佛還可以看到道家的影子，昔日莊周夢蝶，'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 看來，在夢中迷失自己的，原不只麗娘一人。

若說二人無情，是啊，初見是夢，再遇卻是人鬼殊途。兩個人真正相遇實是麗娘還魂之后了，他們的'情'也許就是彼此心靈真正意義上的契合，把愛情推上了一個新高度，也難怪當(dāng)時，有女子會效仿麗娘，想用死亡來沖破那個被封建禮教所重重束縛的時代啊。

三、'懷春'新嘆

千百年來古代少女懷春，哪個不是吟詠，臥榻，賞花，游湖之類，而麗娘懷春，傷神過而致早殤，一夢其人，終身負(fù)累，其大膽可謂一絕。

我們所能想到的，最早描述女子懷春是在《詩經(jīng).摽有梅》中: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就像梅子一樣，年輕人的愛情也同樣一開始是酸澀的，成熟后就會變甜。女孩子一邊拾取地上的梅子，一邊等著那個將要來迎娶自己的良人。她心中滿懷著熱情與期望。而在《牡丹亭》中，梅樹便是麗娘與柳生愛情開始的地方，初夢梅下相依，還魂梅下重遇。而在《詩經(jīng).召南.野有死麕》中也有'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志士誘之。'這是多么生動的描寫啊，先秦的女孩子不曾受過封建禮教的毒害，他們大膽率真，清純而富有活力。

到了宋朝，一代才女李清照也有《點(diǎn)絳唇》一首來記錄自己與趙明誠初見的場景: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客入來，襪刬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此時女子不勝嬌羞，柔媚多姿，躍然紙上。剛蕩完秋千的女孩子，看到有客人進(jìn)入園中，像受驚的小鹿般，立刻驚惶逃走，卻又在門后停下，偷看來人。易安是有名的大家閨秀，她的容儀舉止卻也因初遇而略顯慌張。

到了明朝，正是女子被封建禮教牢牢束縛的時候，湯顯祖卻一反常態(tài)，塑造出杜麗娘這個大膽的女性形象，用以直擊那些統(tǒng)治階級所用來建構(gòu)社會的禮教準(zhǔn)繩，同時也反映出了作者本人對官場的極度厭惡與對個性自由的強(qiáng)烈追求。佳句賞析

最后附上《牡丹亭》原劇本中第五十五齣'原駕'的結(jié)語詩:

杜陵寒食草青青，羯鼓聲高眾樂停。

更恨香魂不相遇，春腸遙斷牡丹亭。

千愁萬恨過花時，人去人來酒一卮。

唱盡新詞歡不見，數(shù)聲啼鳥上花枝。

佳句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