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曼解讀杜審言的《和晉陵陸丞早春游望 ?》

     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寒來暑往，四季輪回，一過了年，春天就到了。春天是萬物萌動的季節(jié)，是桃紅柳綠的季節(jié)，也是最有詩意的季節(jié) 。咱們中國古代的詩人，固然是一年四季都寫詩，但是寫得最多的還是春天，今天我就跟大家一起分享一首春天的詩，杜審言的《和晉陵陸丞早春游望》。

獨有宦游人，偏驚物候新。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氣催黃鳥，晴光轉(zhuǎn)綠蘋。

忽聞歌古調(diào)，歸思欲沾巾。

    這首詩寫的真好，好在哪兒呢？好在一開始就告訴你一個人生的道理?？磻T了的風景不是風景，人呢，往往更容易在陌生和熟悉的對比之間發(fā)現(xiàn)美。你比如說我是北方人，冬天習慣了冰天雪地了，到了海南島，看到蕉風椰雨我就覺得特別不一般，因此呢也覺得特別美。那相反您從四季如夏的海南島來到北京，看到白雪飄飄，可能也覺得特別奇特，特別美。

     詩人其實也一樣，所以他第一句話就說呀，“獨有宦游人，偏驚物候新”?；掠稳耸鞘裁慈四?？就是因為做官跑到外地的人。古代人活動范圍很小啊，一般老百姓可能一輩子都不離開家鄉(xiāng)，只有經(jīng)商的人，趕考的人，還有做官的人，才會有機會到外地去，感受不一樣的風光。那這首詩的作者杜審言，就是一個到外地做官的人。杜審言的老家在湖北襄陽，出生地是河南鞏義，因此他是河南人，一個河南人跑的晉陵，就是今天的江蘇常州去做官。是從黃河流域跑到長江流域了，原來在老家的時候，日子一天一天地過下去，四季變幻當然會感覺得到。 

      因為太熟悉，所以就不會特別敏感，但是從老家到了江南了，到了陌生的地方了，什么都不一樣，心靈一下子就敏感起來了。就特別容易感受到新季節(jié)的降臨，新風景的出現(xiàn)。這是一個很明顯的意思，“獨有宦游人，偏驚物候新”?？墒沁@個明顯的意思背后，還有一個隱藏的意思。隱藏著什么呢？思鄉(xiāng)。咱們中國人，是農(nóng)耕民族，安土重遷，不愿意往外跑。所以呢，宦游人也都是數(shù)著日子過的，都盼著有一天能夠回家，所以一旦到了換季的時候，那個心呢，都會被重重地打一下。哎呀，我是冬天出來的，現(xiàn)在都是春天了，或者我是秋天出來的，我是夏天出來的。我是前一個春天出來的，現(xiàn)在又一個春天降臨了。我都離家那么久了，我怎么還沒有回去呀！這是隱藏的“獨有宦游人，偏驚物候新”，心里驚一下。 

     那這是前兩句，你再看下兩句，“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這兩句寫得是真漂亮，真大氣。你看云霞從海上升起來，這是什么呀？這是曙光降臨了，曙光降臨才能看到云蒸霞蔚。那梅花開了，柳葉綠了，這又是什么呀？這是春天降臨了。只有春天降臨才會有桃紅柳綠的景象，那從云蒸霞蔚的遠景，寫到梅柳渡江的近景，這個景色美不美？太美了。跟什么比美??？首先跟天沒亮的時候比是美的，跟蕭瑟的冬天相比是美的。還有什么呀？跟作者的故鄉(xiāng)比也是美的，杜審言的故鄉(xiāng)在河南，河南是看不到“云霞出海曙”這樣的壯觀景象的。而且河南是中原，春天降臨的也晚啊，早春二月的時候，中原還是萬物蕭條呢。可是江南春早啊，同樣是早春二月，渡過江來，就已經(jīng)是梅花開、柳眼舒了，這叫“梅柳渡江春”。這個美景啊，寫到這兒還沒有寫完呢！ 

     馬上從畫面要寫到聲音了，“淑氣催黃鳥”，“淑氣”是什么啊，“淑氣”就是陽和之氣，就是所謂紫氣東來，春天的氣息來啦，黃鳥就是黃鸝呀。黃鶯被春天的氣息鼓舞，就叫得更歡了。你看《詩經(jīng)》講“有鳴倉庚”，杜甫講“兩個黃鸝鳴翠柳”，都是把黃鸝的啼聲和春天的到來聯(lián)系在一起。春天嘛，就是這么一種全方位的舒暢，不僅有花香，還要有鳥語，這就是“淑氣催黃鳥”。那“晴光轉(zhuǎn)綠蘋”呢？這是作者的眼光，一下子從天空降到水面了。太陽升起來了，水面上的浮萍都是光影流轉(zhuǎn)。這像什么呀？如果您看畫的話，這就像法國畫家莫奈的那個《睡蓮》啊，印象派啊。江南的春天嘛，就是這樣聲和色、光和影無一不美。

      江南的春天這么美麗，作者應該是滿心歡暢了吧。恰恰相反，杜審言寫到這里，突然就沉默了，憂愁了，甚至是黯然傷神了。為什么呢？“忽聞歌古調(diào)，歸思欲沾巾”啊。作者的朋友陸縣丞，其實也就是姓陸的一個副縣長，他寫了一首詩，給杜審言吟誦了一遍。那他的詩叫做早春游望，所以杜審言的詩不是就叫和早春游望么?？赡苓@是一首思鄉(xiāng)的詩吧，這首詩一下子就觸動了杜審言的思鄉(xiāng)之情了。他看著看著春光，忽然就流下眼淚，想回家了。那為什么這首詩這么觸動他啊？不見得是這首詩寫得多好啊，主要是作者的思鄉(xiāng)之情太深了，就像一個蓄滿了春水的池塘，隨便捅一捅水就嘩啦啦地流出來了。所以與其說杜審言一聽陸副縣長的詩就想家了，還不如說杜審言從一開始看到江南春色就想家了，哎呀，你看江南的桃都紅了，柳都綠了，我們老家那條大河還沒解凍啊。就像我們今天看到北上廣的高樓大廈，哎呀，這邊發(fā)展的真快呀，我老家可沒跟上啊。就在這么一看一比的時候，家鄉(xiāng)啊，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回到杜審言的心里，也回到我們的心里了。 

      那為什么這么美的景色也留不住杜審言的心啊，因為有一句話講啊，“江山信美，終非吾土”。杜審言也罷，我們也罷，選擇遠行是因為什么呀？是因為江山景色確實很美呀！外面不僅有美麗的風景，更有美麗的前程，但是呢，就像剛剛過完的春節(jié)一樣，一年一度我們還是會回家，就像杜審言看到美麗的風景還是會思鄉(xiāng)一樣，“江山信美，終非吾土”，故鄉(xiāng)也許沒有他鄉(xiāng)那么美麗，沒有那么美好，但是畢竟它是我們的家，我們最初的來路啊，誰又能忘了它呢！ 

     所以這首詩是以“偏驚”開頭，以“沾巾”結(jié)尾，春天的柳樹就和思鄉(xiāng)的情絲纏繞在一起，綿綿不絕。所以明朝人胡應麟才講，這是初唐五律第一篇啊，最好的。

     那我們最后再說說杜審言吧，杜審言是誰呀？很多人都知道他是詩圣杜甫的祖父。但是大多數(shù)人不知道，其實他是一個最最狂傲的詩人。舉個例子啊，當年杜審言在國家組織部當小秘書的時候，就負責在各地官員的年終總結(jié)上寫評語。那有一次呢，他寫完評語一出來，見人就講，蘇味道要死了。那蘇味道，是誰呀？蘇味道不僅是大詩人，還是當時的吏部侍郎，就是組織部副部長。那別人一聽就嚇壞了說，蘇味道得什么疾病了？他說呀，蘇味道一看我寫的評語這么漂亮，他不得羞死么。你看這得多狂傲，他才敢這么攻擊領(lǐng)導??！那我為什么偏偏要提這件事兒呢？其實是想說呀，無論多狂的人，心中也藏著一個美麗的春天，還有一個更美麗的家鄉(xiāng)。這些人呢，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向任何人低頭，但是對春天，對故鄉(xiāng)，他們只有贊嘆，只有眷戀。這個就是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