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十本書,或塑造了我的三觀,或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或奇妙地滲透到我的現(xiàn)實生活中來,在此種意義上,它們都稱得上我的文學閱讀史十佳。 最后審判一樣的傍晚。街道是天空中移到崩裂的傷口。我不知道在深處燃燒的光是一個天使還是一次日落。像一個惡夢,無情的距離壓在我身上。地平線被一道鐵絲網(wǎng)刺痛。世界仿佛毫無用處,無人眷顧。天空中仍是白晝,但黑夜已在峽谷里背叛。所有的光都在藍色的圍墻與那一片姑娘們的喧鬧之中。我已經(jīng)不知道是一棵樹還是一個神,透過生銹的大門呈現(xiàn)。突然間有多少國土:原野,天空,郊外。今天曾經(jīng)有過的財富是街道,鋒利的日落,驚愕的夜晚。在遠方,我將重獲我的貧窮。——【阿根廷】博爾赫斯《維拉·奧圖薩爾的落日》 “文學閱讀史”聽起來是一個口氣很大的詞,但“文學”和“史”這兩個大詞只是界定范圍,真正的落腳點還是在于“閱讀”。正好借世界讀書日的契機,回顧、整理了一下我短暫的文學閱讀史,好多歡欣或痛苦的閱讀記憶都冒了出來。多年以后,當我裸裎著面對我慘淡的人生時,我會回想起那些為我生命寫下密密麻麻注腳的閱讀時光。 因為是十佳,很多作品都難以割舍,中學時代酷愛的馬爾克斯、巴爾扎克,后來為之贊嘆不已的伍爾夫、??思{、博爾赫斯,無法言明的卡夫卡以及仍未讀完的普魯斯特,等等等等,太多太多,最后都只好無奈地拋棄了,把位置留給了那些更加能定義我這二十幾年來的人生的閱讀體驗。 這十本書,或塑造了我的三觀,或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或奇妙地滲透到我的現(xiàn)實生活中來,在此種意義上,它們都稱得上我的文學閱讀史十佳。 罪與罰讀過的陀翁不多,但每一本都讀得十分著迷。猶豫再三,決定把《罪與罰》放在比《卡拉馬佐夫兄弟》更高的位置上。當我試圖以一種客觀冷靜的方式來描述第一次完全浸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種靈魂震顫的痛苦感受時,我發(fā)現(xiàn)我根本無法做到。 那就讓我們從一個問題開始談起吧:如何區(qū)分一個宗教是不是邪教?我認為這取決于它是否有一套屬于自己的誡命與地獄體系。佛說出家人不可殺生,基督教也有摩西十誡,舉頭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當你仍對地獄的懲罰心存畏懼,你決計不會去違背誡命,有所不為?!蹲锱c罰》就是在試圖通過拉斯科爾尼可夫的心理變化歷程從個體層面來解釋這套地獄與誡命體系對人的作用方式。后來我看很多探討宗教與信仰的文學作品或是電影作品(比如最近在北影節(jié)上數(shù)次讓我流淚的伯格曼),往往都能看到這樣一套體系。 第一卷似乎一直在試圖營造一種拉斯科爾尼可夫是不得已而為之的狀況,連番的困頓厄運為他的罪行做了合理的鋪墊,把他置于一種弱勢者的位置。而從第二卷直到第六卷結尾,拉斯科爾尼可夫一直處在心理與生理的多重痛苦之中,長篇累牘不厭其煩的心理描寫,正是他所受的罰。直到他遇見了從未拋棄信仰的索尼婭,他才得以認清自己的罪,即他所打破的誡命,而他為之所承受的罰,即他心力交瘁的地獄。尾聲中西伯利亞不是地獄,而是苦行之地,是重返人間的繩子。 沒有人應該是虱子,生命不能夠被任何東西輕易地僭越,一己私欲不可以,共同理想也不可以。拉斯科爾尼可夫是一個人的罪與罰,尚且能夠幡然醒悟,可當一個群體犯罪時,他們的懲罰又要由誰來實施呢? 上帝說:“伸冤在我,我必報應?!倍@些人早已不相信上帝的存在。 紅樓夢去年的讀書總結里已經(jīng)講過現(xiàn)階段對《紅樓夢》的感受了,不再贅述。 這是我讀得最多的一本書,也是我無論如何也會在接下來的人生當中不斷重讀的作品。它絕對不是故紙堆,它無數(shù)次真真切切地影響著我的當下,影響我對事物的認知和思考,影響我的價值觀念,影響我的情緒和心情。 對于經(jīng)典的荒島問題(如果你流落荒島,且只能帶一本書,你會帶哪一本?),我的回答永遠都是《紅樓夢》。 榿木王在我短暫的閱讀史中,圖爾尼埃算是一片曾經(jīng)滄海。他的小說結構精妙,節(jié)奏把控能力一流,思辨部分也沒有落入精神活動繁瑣的細枝末節(jié)當中,絲毫不顯冗雜。那種思辨與美學達到完美相協(xié)的閱讀體驗此后當然也有過(比如穆齊爾,比如舒爾茨),但初戀的驚艷永遠只有這一回。 左手寫就的日記,負載孩童的榿木王,糞便與男根的荒誕哲學,鴿子、鹿、馬、孩子,充滿隱喻征兆的圖騰與神話,交織出一則豐富深刻的人性寓言,魔鬼與上帝相伴而生,一切都蘊含在征兆之中,惡性的倒錯誘發(fā)人性向魔性的嬗變。而《禮拜五或太平洋上的靈薄獄》則與之有著迥然不同的形態(tài):崇高的面包與面包師結婚,精液與大地交合長出曼德拉草,困于引力的元素在秩序與失序中維持平衡,人的社會性與自然性的博弈,游離于實在界與虛無界的靈薄獄,哲學難題的答案終極指向對人的棄絕和思想的消解。 后來在邁克爾·波倫的《植物的欲望》中讀到這樣一段話:“馬鈴薯的種植一點也不像農業(yè),一點也沒有提供那種秩序井然的大片農田的阿波羅式的欣慰之感,一點也沒有金色的小麥仿佛列陣般地在太陽下閃耀的感覺。小麥是向上指,指向太陽和文明;馬鈴薯卻是向下指,它是地府的,在地下看不見地長成它那些沒有區(qū)別的褐色塊莖,懶散地長出一些藤野趴在地面上?!?聯(lián)想到《榿木王》中對于如廁的描述,膝蓋向上的動作與跪拜的指向相反,是一種反抗的姿態(tài),這種空間方位和天地神祇的聯(lián)系著實有趣。 也是自那以后,我開始有意識地培養(yǎng)自己觀察周遭事物的另類目光。 金閣寺前兩年讀了很多三島由紀夫。三島的作品頗具有島國人民菊與刀的民族特色,除了近乎于童話的《潮騷》中用潮水象征漸趨飽滿的愛情(暴雨夜在哨塔圍著篝火那段真是克制住高潮,反而讓感情更為流深),以及幾乎是完全復刻三島少年內心事的《假面自白》之外,其他的,似乎都有一種執(zhí)拗的變態(tài)。 比如《禁色》,講了一個殿堂級的同性戀故事。比如《豐饒之?!匪牟壳彦拭莱蟮膶Ρ确糯蟮綐O致。又比如《愛的饑渴》,愛意長久困囿于東方女人特有的含蓄不發(fā)中,在反反復復的克制壓抑與小心流露的循環(huán)中曲折變質,最后竟至于完全扭曲變態(tài)的境地了。 到了《金閣寺》,那個結巴且瘦弱的溝口,自視為絕對的丑的化身,是因為那座輝煌的代表絕美的金閣寺而相形見絀了嗎?畸形腿的柏木與自己同為殘廢,放浪形骸,丑也成了另一種美。一定是金閣寺,有它便不能有我。在這虛妄糾結中,受《臨濟錄》“向里向外,逢者便殺”啟示,如同斬下貓頭般燒掉那座金閣寺。負草鞋者又要如何做到呢? 很多時候,三島由紀夫是可以照見我內心自我認同的一面鏡子,如今可能不再那么喜歡讀他的作品了,但他教會了我成長。 特朗斯特羅姆詩歌全集輾轉三地、歷時三年讀完特朗斯特羅姆一生的詩歌,在文本與現(xiàn)實的互文中打破了時空的阻隔,我所經(jīng)歷的這段零星瑣碎的時光漸趨融合、到達過的那些遙隔千里的地方也消弭了距離。 還記得前年冬天在陽臺挑燈吐露詩的音節(jié)猶如鴿子打嗝,詩絕非拼湊,詩在我的體內拔節(jié)生長,將我一點一點擠出身體的巢穴,紛繁的意象像造夢般融會貫通。 空間、時間、運動、靜止交織成詩的影像,在整個閱讀過程中,我仿佛置身于冰雪覆蓋的荒原大陸中心,一道光從遠古迢遙而至在懸崖邊投下陰影,朝著它迂回前進,而死亡游蕩人間,暗藍色的波濤囚禁著永恒那揮舞的拳頭。 一年只寫一首詩的特朗在我眼里一直都是在菜畦邊俯首躬耕的清癯農夫的模樣,正如這片哺乳詩人哺育詩意的土地般樸實而厚重,中風失語后,詩終于徹底成為他生命盡頭的極致語言,他靜坐在輪椅上,儼然是詩意叢生的淵藪。而這,也是我汲汲以求的生命之終極。 砂女對于能觸碰到我童年陰影的作品抱著本能的好感,《砂女》即是這樣一部作品。 閱讀全程毛骨悚然,至少感受到三重恐懼:第一重來自環(huán)境對心理潛移默化的侵蝕,沙礫之干燥、密集、壓力和由其構成的沙壁空間之幽閉以及整個沙村猶如被詛咒的秘境之遺世邊緣與曠野之孤獨,無不令我生發(fā)生理性的恐慌(我時常做落入秘境的噩夢);第二重來自人身自由和能動的喪失,男人被囚禁、被監(jiān)控,只能被迫拿起鏟子加入鏟沙項目,試圖逃離卻深陷沙地的漩渦,呼喊著“救命”將對自由最后的堅守拱手相讓,個體的何其脆弱無能令我有種因失掉氣力而來的恐懼;第三重來自由對整個故事站在人類共同命運層面上觀看所產(chǎn)生的西西弗斯式解讀,即人類不斷重復的反抗不啻無意義的徒勞之舉,我們可能就像男人熱愛收藏的昆蟲標本那樣被某種更高維度的事物所操控,最后男人“心甘情愿”地永遠困于沙壁之下,我們也“心甘情愿”地生存于世,即一種墮入虛無的終極惶惑。 我不停地回想起,小時候那些置身荒野時突然襲來的孤立無援的恐懼,感受到一種沒有意義的虛無感將我吞吐于時間的洪流之中?!渡芭纷屛以俅谓?jīng)歷了這種恐慌,而解讀它,也就成了我打開心結的鑰匙。 馬橋詞典這是我繞不開的一本書,只要我仍對故鄉(xiāng)懷抱有一份熱愛,我就無法懷疑當時讀到這本書時的那種情感的共鳴是否只是濫情。 方言詞條牽扯出一段段人間男女的故事、語言對時空的回溯,以這種地方性強烈的形式內容表達的卻是最具普適性的情感。讀到《醒》里關于汨羅人民與屈原在醒醉之間的搖擺糾纏和《肯》中賦予萬物主動的生命力竟有淚意;而在那些運用了唯有湖南人能懂得的名詞動詞的故事里,又無不令我掩卷長笑。果然對故鄉(xiāng)的情意萬千,除去美食,都蘊含在鄉(xiāng)音里頭了罷。 南開花事和《馬橋詞典》的故鄉(xiāng)之鄉(xiāng)愁相對應的,是《南開花事》帶給我的異鄉(xiāng)之鄉(xiāng)愁。嚴格來講,這并不是一本文學類書籍,放在文學閱讀世十佳之列,似有不妥,但我并未將它當做一本科普類讀物來讀,作者也說這是一本“無用”之書,而“無用”正是我對閱讀史劃定文學之界限的根本原因所在。 讀這本的時候還是前年秋天,那時候上大學已經(jīng)兩年了,卻對這個城市和學校沒有什么獨特的地方感情和記憶,好像漂浮著隨時可以離開,還不帶走一片云彩。但就在那個秋天,我置身于荒郊野嶺的津南新校區(qū),匆匆翻閱這本書,雖然沒記住多少那些花的樣子和名字,但心有歡欣,好像一下子就和這片土地有了什么生命層次上的聯(lián)系。尤其記得,不起眼的黃金樹在霜降的秋天清晨,寒風獵獵中被陽光鑲上金邊,實在太美。 如今已臨近畢業(yè)季,我卻始終沒來得及好好看看開到荼蘼的南開花事。 尤利西斯我讀喬伊斯的過程恰好是一個由淺到深的過程。很多時候,讀者都被書的名聲在外給嚇到了,比如《尤利西斯》,光是被冠以最難讀的意識流作品的名號就讓多少人望而卻步?其實能寫出《都柏林人》《一個青年藝術家的肖像》這種小說已經(jīng)足夠優(yōu)秀,但有了《尤利西斯》,喬伊斯才堪稱偉大。 寫下我的三點體會:第一,整本書在對基督教義和英雄史詩戲謔式的摹仿與重構中完成了對傳統(tǒng)的背叛和超越、對意義的解構與延宕,在現(xiàn)代性敘事之中暗藏后現(xiàn)代性之玄機;第二,熬過前面如荊棘叢生犬牙交錯的囈語迷宮,到后半部分終于一路高歌猛進螺旋升天!從第十四章的生命史話到第十五章的迷幻狂想曲,從第十七章以《要理問答》形式之呆板規(guī)整碰撞語言之智性與思維之跳脫到第十八章意識與文字恣意纏繞成狡兔三窟的游戲,如恒河沙數(shù)的靈光狂飆突進迸裂了一地;第三,斯蒂芬從孤獨敏感的青年藝術家肖像中走出,成為潛藏未來浩劫將至的銷魂聲調,他回答布魯姆為何離去時說:“去尋求厄運。”與象征過去深厚的累積的布魯姆互補,一個選擇沉默的流亡藝術家形象逐漸地飽滿起來,背后是貫穿于喬伊斯整個創(chuàng)作譜系之中的對愛爾蘭的厭棄逃避與迷戀狂熱糾纏不清的復雜情感。 去年12月份的某天晚上,我刮胡子時把臉劃破了,刀片上白色的剃須泡沫里鑲嵌了黑色的短須和紅色的血漬。和前年被布朗肖的新書鋒利的頁邊割破手指一樣,我?guī)缀跏窍乱庾R地把流血與某種獻祭的儀式聯(lián)系起來。在《尤利西斯》的開篇當中,勃克·穆利根正是在剃須時,裹著淡黃色的浴衣,模仿天主教神父,迎著風說道:“我要走上主的祭臺。” 我知道,我會被勞拉·布朗(《時時刻刻》)旅館房間的潮水淹沒,我會被拉祖莫夫(《在西方的注視下》)地獄鬼魅的熒火陰燃,我會把自己活活剖開當做祭品,播撒在花園。 謀殺電視機2015年的時候,也就是大一快結束的時候,我想我大概與文學這件事情沒有什么關系了——如果說在那之前那個會每周都省下早餐錢去書店買書并且在周記里寫一些年少深情而拙劣的小說的我算作與文學有關的話。大學一開始的陌生和新鮮最后演變成了一種對生活的不適、對生命的不適,演變成迷惘、得過且過、看不到任何方向,它模糊掉了很多東西,包括曾經(jīng)有過的小小夢想。 是啊,你還記得你寫的作文被老師在課堂上念誦的羞赧與竊喜嗎?還記得你用小小的手臂抱著那本厚厚的《紅樓夢》在樹下邊看邊落淚的場景嗎?還記得在那些一切與學業(yè)無關的事情都被禁止的歲月里偷偷閱讀與寫作旁逸斜出的生命體驗嗎? 后來我偶然之中讀到了大頭馬的《Ordinary People》,一年內反反復復讀過很多次。即使是現(xiàn)在回過頭再去思考,我也完全無從得知當時是怎樣一種力量攫住了我,那篇小說不見得就那么好,我只知道我必須寫下去,為了寫下去也必須讀下去,我只是想“把自己愛看的小說寫出來。” 最后以我兩年前的一段自白作結: 我得以無視人間的奇特譫妄,他們或吵鬧喧囂,鑿鑿地抨擊,或冷漠無言,虛妄地構陷,卻不能傷害我絲毫; 我得以將生命的狂熱假相全都澆息,再也無法承受那些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或重,帶著對生的倦怠,但仍心有戚戚得奔赴死亡; 我得以像安提諾烏斯那樣溺死在尼羅河的柔波里,像雅辛托斯一般血流之處長出風信子的花,像圣賽巴斯提安被反剪雙手捆綁于樹干上在亂箭中殉道。 “在遠方,我將重獲我的貧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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