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第一次出場,是在潘金蓮口中,她看見武松隨武大來家,歡喜不勝,說她已從隔壁王干娘那里聽說了武松的壯舉,還曾相約著要去街頭看熱鬧,去得遲了,沒看到,沒想到打虎英雄竟然是自家叔叔。 在潘金蓮的敘述中,這位王干娘挺正常,聽說有熱鬧會去湊,有英雄要去看,就是我們俗稱的吃瓜群眾,隨時淹沒于大眾中的那一種。她跟潘金蓮處得不錯,潘金蓮一時不方便的小事情,會請她代辦,比如武松初來乍到這天,潘金蓮一團(tuán)火似的丟他不下,武大買來的酒肉果品,便是請王婆打理收拾了,端上樓來。那個下雪天,潘金蓮想要撩撥武松,也是先托王婆買了酒肉之類,可以想象,這位王婆挺熱心腸好說話,就像我們尋常見到的那些大媽。 ![]() 1998版電視劇《水滸傳》中李明啟扮演的王婆 如果不是有那么一個突發(fā)事件,她會不會一生保持這種形象? 且說這天西門大官人在街上走,突然挨了一竿子,抬頭正要動怒,發(fā)現(xiàn)高空拋物的是一個妖嬈婦人,他“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直鉆過爪哇國去了,變作笑吟吟的臉兒”。 潘金蓮忙道歉,西門慶說不妨事,卻有這開茶坊的王婆,站在自家水簾子底下,含笑接上話茬:“兀誰教大官人打這屋檐下邊過,打得正好”,原本有點緊繃的氣氛,因了她這一笑,被引入幾許風(fēng)情。 ![]() 潘金蓮取了竿子放下簾子不提,西門慶像個狗似的,在她家窗下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王婆坐在自家茶坊里,笑看他各種顛倒,當(dāng)西門慶終于踅入茶坊,王婆開始收網(wǎng)了。 西門慶打聽這個美人是誰的老婆,王婆答道:“她是閻羅大王的妹子,五道將軍的女兒,問她怎的?”她不正面回答西門慶的問題,引逗西門慶更加猴急,原本就曖昧的氣氛變得更加曖昧。西門慶猜了幾回猜不著,王婆才道出是武大郎的老婆。 西門慶大感吃驚。兩人卻也并不就此朝正題上扯,西門慶要跟王婆結(jié)從前的茶錢,又要王婆兒子到自己手下就業(yè),王婆謝過他,西門慶告辭而去,她也淡淡的,并不挽留。 西門慶哪會真走,他去而復(fù)返,王婆端出梅湯,西門慶夸梅湯做得好,她便笑道:“老身做了一輩子媒”,這是在幫西門慶破冰了。只是覬覦人家老婆這種事兒,西門慶到底說不出口,兩個人打機(jī)鋒一般,交換了有限的信息。 那兩天西門慶來回?zé)o數(shù)趟,早也來,晚也來,他在樓下惦記潘金蓮,王婆在屋里惦記著他。直到西門慶摸出一兩銀子,王婆才肯切入正題:“老身看大官人有些渴,吃個‘寬煎葉兒茶如何’?”到此際,神魂顛倒了一兩天的西門慶終于不堪煎熬,問王婆如何知曉自己的心事,王婆以遍觀風(fēng)月的淡定答道:“有甚么難猜。自古道:‘入門休問枯榮事,觀著容顏便得知。’老身異樣蹊蹺作怪的事都猜得著?!彼恼鎸嵜婺浚璐艘稽c點浮現(xiàn),從那個笑呵呵的大媽,變成阿加莎克里斯蒂筆下那種神秘老女人。 ![]() 她坦承這茶館不過是個幌子,她賴以謀生的,是做媒收小說風(fēng)情。 當(dāng)然,這媒不是白做的,西門慶雖然有錢,但正如魯迅筆下的“豆腐西施”所言,越有錢就越摳門。那人家王婆也不怕,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為了防止西門慶過后不認(rèn)賬,她把自己的利益,細(xì)致地分布在給西門慶謀劃的每一步驟里。 她先要西門慶送她一匹白綾,一匹藍(lán)綢,一匹白絹,再有十兩好棉,湊足一身壽衣的原料。這是她邀潘金蓮來她家里的引子,她準(zhǔn)備跟潘金蓮說,有個大施主送了她一身送終衣服,她來借尺頭,選個好日子請裁縫,若潘金蓮主動答應(yīng)幫她做,就有一分光景了。 西門慶有幾分光景不說,不管潘金蓮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王婆先落了一身送終衣服?!端疂G傳》里,身后事最能掀起人世波瀾。宋江正是因為給閻婆惜的父親買了口棺材,才與那對母女結(jié)緣,后來又是要送王公一副棺材錢,才發(fā)現(xiàn)裝了晁蓋書信的招文袋被遺忘在閻婆惜處。這身壽衣,應(yīng)當(dāng)也是王婆由來已久的一件大心事,借這個機(jī)會,把這件事搞定。 ![]() 潘金蓮答應(yīng)做衣服,只是第一步;若愿意來茶坊做,才有了兩分光;人真的來了,這是三分光;潘金蓮做衣服的第三天,西門慶也來,潘金蓮不躲,這是四分光;西門慶試著跟潘金蓮搭話,若潘金蓮回應(yīng),就有了五分光;王婆去買吃的,讓兩個人獨處,潘金蓮不動身,便有了六分光;王婆真的走了,潘金蓮還在,這是七分光;王婆買了東西回來,潘金蓮肯和西門慶一桌吃,這是八分光;王婆再去買酒,拽上門,潘金蓮沒有反應(yīng),這是九分光;西門慶把筷子拂到地下,去捏潘金蓮的腳,她若是沒有喊,則十分光齊備。這是王婆制定的“捱光十計”。 西門慶為之叫好,稱作:“雖然上不了凌煙閣,端的好計。”他何嘗不知道這每一步里王婆都有埋伏,各種消費她來跑腿,其中大有藏掖,但他是生意人,更知道天下沒有免費午餐,他又急等著這一口,顧不得算得精細(xì)了。 讓我們來給王婆算算賬,她大致有這些收益:起先那一兩銀子;后來西門慶又送來五兩碎銀;一件壽衣原料;西門慶承諾的事成后十兩銀子。 這些是前期費用,潘金蓮與西門慶做成“好事”之后,王婆威脅潘金蓮說,她此后得天天來,若是不來,就透風(fēng)給武大。她倒比當(dāng)事人還要上心,也不過是追求長期利益,西門慶在她家偷歡,不能不給個場地費。后來鄆哥罵她時,也說:“不要獨自吃呵,也把些汁水與我呷一呷?!?/p> 這些細(xì)碎銀兩,讓王婆心花怒放,同時鐵石心腸,聽到武松回來的消息,西門慶和潘金蓮慌作一團(tuán),唯有王婆,發(fā)出一聲冷笑,說:“我倒不曾見,你是個把舵的,我是個趁船的,我倒不慌,你倒慌了手腳?!?/p> 她如此鎮(zhèn)定,是因為她心中另有一套方案,這套方案雖然不像“捱光十計”那么精致,卻更見王婆本色。她不慌不忙地,告訴潘金蓮,怎樣殺掉一個人。 ![]() 她對潘金蓮說:“你便把些小意兒貼戀他。他若問你討藥吃時,便把這砒霜調(diào)在心疼藥里,待他一覺身動,你便把藥灌將下去,都不要人聽得。預(yù)先燒下一鍋湯,煮著一條抹布。他若毒藥發(fā)時,必然七竅內(nèi)流血,口唇上有牙齒咬的痕跡。他若放了命,便揭起被來,卻將煮的抹布一揩,都沒了血跡,便入在棺材里,扛出去燒了,有甚么鳥事!” 煮抹布,灌藥,七竅流血,牙齒咬過的痕跡,胸中宛然有一副圖景,語氣里帶著一種經(jīng)多見廣的不耐煩,這熟門熟路,讓人無法不懷疑,她曾經(jīng)親歷過那么一遭。那么,她到底從哪里來?有過怎樣的往事? 書中只說她有一個獨生兒子,初出場時只是一個普通的老婦,如果不是潘金蓮失手砸了西門慶一竿子,她大概永遠(yuǎn)以這樣的尋常面目,出現(xiàn)在紫石街上,守著一個茶坊當(dāng)幌子,和藹地笑著,干點說媒拉纖三姑六婆的勾當(dāng)——憑空一想,都覺得毛骨悚然。 《水滸傳》里,真是遍地梟雄,十字坡上的酒店,是殺人越貨的所在,尋常巷陌里的茶坊,隱藏著不為人知的暗黑。王婆較之孫二娘,更技高一籌,畢竟,在荒郊野嶺下手容易,在正常有序的生活里出手很難。 西門慶初聽要給武大郎下毒,都道“罪過,罪過”,王婆的果敢征服了他,她參與到潘金蓮和西門慶這段孽緣中時,那種步步為營的專業(yè)性,則征服了世人。老作家黃永玉,曾畫過一幅王婆小像,三觀不正地題詞曰:“王婆聰明,干啥都行”,的確,以她對人性的了解與把握,如若生得其時其地,干哪行,都是人中翹楚。 然而,王婆并沒有這個造化,她過人的機(jī)警與決斷,她不怕觸犯法律得罪武松也不怕下地獄的歹毒,換得的,只是前面所說的微末利益,加起來,最多不過二十余兩銀子。 而西門慶一次就給了何九叔十兩銀子,并不要他做什么。何九叔是負(fù)責(zé)燒埋的團(tuán)頭,西門慶怕他看出破綻,不肯埋,以十兩銀子賄賂他。較之于王婆,何九叔的錢來得何其輕松,即使武松找來,拿出來就是,擔(dān)不了多大的責(zé)任,更不至于像王婆那樣,落個千刀萬剮。兩人之間的差別,在于何九叔手里有資源,王婆沒有,她拼的只是自己的頭腦,和常人不能及的一種狠毒。這種孤軍奮戰(zhàn)的掙錢模式,即使在《水滸傳》里,也已經(jīng)落了下風(fēng)。 讓我們看看別人是怎么掙錢的。劉唐在廟里供桌上睡覺,被雷橫捉拿了,帶到晁蓋村里,晁蓋知劉唐是個好漢,求雷橫放了他,給了雷橫十兩銀子,而劉唐當(dāng)時并沒有做什么。 宋江和李逵一見面,宋江就送了李逵十兩銀子;李逵不耐煩歌女演唱打擾他們,兩個手指把人家戳昏過去,宋江賠了歌女二十兩銀子;分手前,宋江又給了李逵五十兩銀子。一日之內(nèi),李逵輕而易舉地,就得到了六十兩銀子,宋江花出去的,則有八十兩之多。 王進(jìn)教史進(jìn)武藝,不過半年,史家送他的謝師費高達(dá)一百兩銀子。 施恩在“快活林”收保護(hù)費,自稱每個月都有兩三百兩銀子。 盧俊義的管家李固想要害死主人,誣告他已經(jīng)坐了梁山第二把交椅,向官員蔡福行賄五十兩蒜條金,這位蔡福還嫌少,說非有五百兩金子不成,蔡福吃了被告吃原告,過后又收了梁山方面派柴進(jìn)送來的一千兩金子…… 跟這些人的收益一比,會不會覺得王婆用力過猛?她那些得意洋洋的計策,獲利也太寒磣。沒辦法,跟上面這些人相比,王婆的資源太單一了。 雷橫和蔡福以及施恩手中都有權(quán)力;王進(jìn)的才能,可以兜售給史家這樣出手闊綽的人家——哪朝哪代,人們在教育上都是最舍得投資的;李逵那種藏獒式的兇狠與愚忠,正是宋江需要收購的品質(zhì)。王婆如前所說,只有她的頭腦與狠毒,沒法大張旗鼓地兜售,只能靠天吃飯,即使為人所用,西門慶出的價錢也不算高。她察言觀色,費盡心機(jī),刀尖上舔到一點點血,最終落得千刀萬剮,被剮之前還坐了木驢,這是怎樣一種刑罰,大家可以自行搜索。 ![]() 常態(tài)社會也是這樣。我早年剛到這座城市時,房東老太太是山東人,再嫁過來的,能喝酒會抽煙,年過六旬一雙眼睛仍然烏黑明亮。她找人來給房子裝無油煙灶臺,跟那伙計討價還價,時嗔?xí)r笑,瞬息萬變,愣是把價錢砍下一成。 在一邊看得眼花繚亂的我,暗想,這樣一個人,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更高級的談判桌上啊。但她的智慧除了砍價,也只是用于指導(dǎo)我“煮綠豆湯先泡上半小時可以省煤氣”。我搬走時沒能跟她告別,聽說她因房產(chǎn)跟丈夫的女兒起了糾紛,再次離婚,不知道又去了哪里。 時運(yùn)翻云覆雨,讓大才流落在民間陋巷,乃至于人性的陰溝里。施耐庵寫出了王婆的冷酷心腸毒辣手段,也寫出了她的善窺人意伶牙俐齒,寫出了她的邪惡,也寫出了她的慘淡,他將一個惡人寫得立體如畫,這是他的大慈悲,也是他沒立場不站隊視萬物皆為芻狗的大無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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