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歸鄉(xiāng)斷人腸
作者/紅飛蛾

1975年春節(jié)是我當(dāng)知青背井離鄉(xiāng)的第六個年頭。在八公里步校隔墻思母五個月之后,我終于突破了人間藩籬,榮歸故里。
校方和緬共組織批準我春節(jié)回家探親四天!這是我們?nèi)齻€昆明知青不顧死活,千呼萬喚,直至豁出去了,上書緬共中央和學(xué)校當(dāng)局,始求得幸福之果,來之實為不易。
一部軍綠色的嘎斯六九吉普車于大年三十下午載著我們?nèi)齻€駛出了關(guān)閉得繡跡斑駁的高墻鐵門,由校方領(lǐng)導(dǎo)親自陪送,回家與親人團聚。
第一個被送到家的是黃皮,小車開進了市區(qū)的白塔路省煤炭廳大院內(nèi),停在黃皮家門口,時為煤炭廳組織部長的黃媽媽迎出門來,與為緬甸革命失去了一只眼睛的兒子抱頭大慟!
第二個到家的是老牛。老牛在1970年反雨季圍剿的雷門戰(zhàn)斗中被緬軍的開花彈打斷了一只手,炸開了肚腹,流出了腸子,昏迷達一個月之久。今天,這條從地獄深處勉強檢回來的命終于重歸父母懷中,怎不讓在二醫(yī)院當(dāng)醫(yī)生救死扶傷的父母傷感萬千!
我的家與老牛家相隔兩里路,小車沿著毫無改變的熟悉的工廠舊路把久別家園的最后一個浪子送歸故里,再開不進去了,車停在一片破破爛爛的工人棚戶區(qū)里,從歪歪倒倒低矮丑陋的油毛氈土房里弓著腰鉆出了母親,她向魂兮歸來的兒子踉蹌奔來……
被悲慘凄涼的生活遭遇折磨得心力交瘁的母親為遠走異國他鄉(xiāng),從流血拼命的戰(zhàn)場還能活著回來的兒子失聲痛哭,慘痛的哭號驚動了四鄰,貧民窟里的人們圍著生離死別多年的我們母子勸慰不已,送我歸家的解放軍干部接連目睹了三個國際主義戰(zhàn)士這種悲苦萬狀的省親場面也眼紅鼻酸,把我們交待給親人和父母所在單位后感慨離去。
母親為拿不出象樣的除夕家宴來給多年未曾在家過年的兒子好好吃一頓而傷心。幸虧我早有準備,學(xué)校每月發(fā)50元錢,除了抽煙,剩下的都從外賓才能進的“友誼商店”買回了各種年貨,我掏出了茅臺酒、云腿罐頭、高級點心糖果、給全家每人買的時髦衣服等等,都是市面上根本見不到的珍稀物品。
可是桌圓人殘,一個七口之家四分五裂,天各一方,何年才能團圓?不到40歲就守活寡的母親,面對人生殘局淚流滿面。
除夕之夜,沒有鞭炮,沒有歡聲,沒有娛樂,萬人大廠死一般沉寂。
八平米的小屋剛好能支下兩張床,妹妹和母親同擠一床,大齡未婚的哥哥獨睡一床,這樣尷尬的生活狀況哥哥要找老婆絕對困難,數(shù)以千萬計的大齡青年為二尺婚床肝腸寸斷,
狹小的鴿子籠里今晚還多了個湊熱鬧的妹夫,恐怕今天21世紀的人用計算機也不好解決這個上世紀七十年代困擾著每個家庭的老大難的睡覺問題。幸虧那年代的人對貧寒都有特殊的承受力,因為一窮二白是無產(chǎn)階級的光榮本質(zhì),所以對困窘非人的生存方式都能忍耐并從容應(yīng)對有方。
兩張床之間的半團圓飯完畢之后,撤去活動桌子,再撤去哥哥的那張單人床,于是可供三個男人打地鋪的空間就騰出來了,多年來遍山打滾慣了的我躺在自家溫馨的土窩里感慨萬千!
“脫光衣服,我看看,這些年傷著哪里沒有?”母親對我這些年來一貫的平安家信持懷疑態(tài)度,非要親自過目才放心。
結(jié)果我渾身的疤痕又讓母親傷心了一晚上。盡管我拼命解釋這些都不是槍炮咬的,行伍多年,哪能免得了磕磕碰碰?何況是危機四伏的毒熱叢林,蚊叮蟲咬是家常便飯,不足掛齒??墒悄赣H還是心驚肉跳、唉聲嘆氣。
走過了一長段曲折的道路之后,我與從隴川返城二世為人的當(dāng)年的知青伙伴殊途同歸,這種意想不到的生死重逢令朋友們驚嘆不已!這些年我的名字在大家的心目中早已是一塊冷冰冰的墓碑,乍一見活得還滿滋潤的我,有些人竟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很顯然,他們在努力驅(qū)趕心中的那個鬼魂,這種令人悲哀的很對不起我的表情尤以我的初戀情人小竹為最。
“我活著好象是一種不幸?”我為她秋水暗淡的眼光而傷感。
小竹的音容笑貌多年來一直深藏在我心底,當(dāng)她重新真實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時候,那個19歲的青春少女已經(jīng)不再,我從一個25歲女人的眼睛里讀出了一個復(fù)雜沉重的生活故事,讀出了這個曾叱咤風(fēng)云的女紅衛(wèi)兵頭頭背后另外一個平庸男人的影子。
“對不起,我真沒想到我們還能有重新見面的一天!”她淚盈眼眶。
“是啊,當(dāng)初我決死而去,也沒想到會活得這么長久,并還能以這樣的方式回來!”
在她哀傷的目光里,我已經(jīng)是一個早已被劃入生命和愛情另冊的人,在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里,我們心中都不可能再保留住對方的位置,因為我們之間沒有泰坦尼克冰海沉船那樣厚重的愛情功底。我們太平庸了,作為一個與我同齡的姑娘,她的戀愛季節(jié)和青春道路非常有限,她耗不起,只能到此為止。
而作為男人,特別是一個“猶太”血統(tǒng)的中國男人,我卻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我的生命已經(jīng)屬于能讓我大放異彩的緬共,我的青春還必須繼續(xù)為緬共去燃燒,我身不由己,生死難料,一個流浪者沒有資格享受溫馨的愛情和家庭生活。
珍貴的四天,我足不出戶,除了上廁所,基本走不出這八平方米的方寸之地,親戚朋友、兒時伙伴、隔壁兩鄰來了一撥又一撥。我成了圓通山籠子里的動物,被頑童們追逐的觀賞猴。
“打仗咯好玩?”
這愚不可及的問題重復(fù)了一遍又一遍,“一個傻瓜提出來的問題十個聰明人也回答不了”,我根本無從回答也不屑解釋,和平環(huán)境里的人們對戰(zhàn)爭的理解只可能永遠停留在書本里、電影上和幼兒園階段。
我有幸又拜見了從小教我下圍棋的師傅,見到了一起學(xué)拉小提琴、手風(fēng)琴、彈三弦、吹笛子的小伙伴,見到了曾一起鼓搗電子管、半導(dǎo)體收音機的無線電友,我的一身威武的異國戰(zhàn)服和驚心動魄的搏殺故事讓朋友和啟蒙導(dǎo)師們感概萬千:
幸福時光非常短暫,大年初四,那張討厭的軍綠色嘎斯六九又開到了家門口,母親又為我撒下了一地生離死別的眼淚!
臨走前,我把手腕上的外國手表和隨身攜帶的菲利浦八管半導(dǎo)體收音機留給了哥哥,可是沒想到回校后,我們那幫左得可愛的支部委員們卻不依不饒,說這是違反黨規(guī)校紀,硬逼著我寫了個條子,叫校方派人到我家去,把哥哥手上的手表、收音機追索了回來。
本來我以為一年半的學(xué)期,還有機會再回家一趟的,可是沒想到這就是僅有的一次。因為緬共發(fā)生了意外情況,緬共中央于1975年秋在下緬甸被緬甸政府軍全部剿滅!新任緬共中央主席德欽巴登頂特地從北京趕到昆明,召見所有緬共學(xué)員,要求我們立即結(jié)束學(xué)業(yè),返回緬甸,打過薩爾溫江去,重新開辟中央根據(jù)地。這個情緒化的草率決定終結(jié)了我的外軍留學(xué)生活。我們只學(xué)了一年,又匆匆登上那架軍綠色飛機,重返叢林地獄!
想再回一趟家的希望化為了泡影,什么時候離開的昆明,翹首以盼的母親和未能夠見面的父親根本一無所知,而這一別又是十年!
(待續(xù)下節(jié)“籠鳥偷歡游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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