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志有他寫,也有自撰。他寫者多諛詞,自撰者無論炫鬻,還是客觀,都已是自我意義上的蓋棺論定了。曾國藩嘗自言:“百歲之后,墓碑任人為之,唯銘詞則自撰:不信書,信運氣。公之言,告萬世?!弊晕艺J同與后人評價畢竟不同,陶淵明《自祭文》曰:“嗟我獨邁,曾是異茲?!蹦且欢亲拥牟缓蠒r宜,早已被樹為百代風骨、文人楷模,但當事人及當事人周邊的人卻并不以為然,“天寒夜長,風氣蕭索,鴻雁于征,草木黃落”的描述,豈在時令。現實狀況是“自余為人,逢運之貧,簞瓢屢罄,絺绤冬陳”,飯碗瓢盆常常是空的,嚴冬仍穿著夏日的衣衫。嗚呼! 自稱“不知榮辱,不計利害”的王績,性簡傲,嗜酒,能飲五斗,學陶淵明《五柳先生傳》而作《五斗先生傳》,其詩近而不淺,質而不俗,真率疏放,曠懷高致,直追魏晉高風。也作《自撰墓志銘》:“若頑若愚,似驕似激。院止三逕,堂唯四壁。不知節(jié)制,焉有親戚。以生為附贅懸疣,以死為決疣潰癰。無思無慮,何去何從?”《唐才子傳》稱其“彈琴,為詩,著文,高情勝氣,獨步當時”。 徐渭作《自為墓志銘》曰:“渭為人度于義無所關時,輒疏縱不為儒縛,一涉義所否,干恥詬,介穢廉,雖斷頭不可奪。” 古今文士風骨高亮,無逾乎此者也。此文寫畢,徐遂拔柱釘自擊耳竅,流血如迸,醫(yī)數月而愈。后又以椎擊腎囊,未死。如此反復發(fā)作,如此反復,九次之多。不久,狂病再次發(fā)作,因疑繼妻張氏不貞而殺之,入監(jiān)牢。初入獄,身帶枷鎖,滿身蟣虱,冬雪積床頭,瑟瑟發(fā)抖,友人送食,被獄人奪。七年后,遇萬歷帝即位大赦而獲釋。晚年憤益深,佯狂益甚。顯者至門,皆拒不納。當道官至,求一字不可得。最終在極度貧病交困中去世。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 同樣“不為儒縛”的張岱,“甲申以后,悠悠忽忽,既不能覓死,又不能聊生,白發(fā)婆娑,猶視息人世??忠坏╀巯瘸?,與草木同腐,因思古人如王無功、陶靖節(jié)、徐文長皆自作墓銘,余亦效顰為之?!逼洹蹲詾槟怪俱憽吩唬骸吧贋榧w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庇谑强偨Y道:“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節(jié)義不成,學文章不成,學仙學佛學農學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為敗子,為廢物,為頑民,為鈍秀才,為瞌睡漢,為死老魅也已矣?!?/strong>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guī)矩。立之涂,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毙煳紡堘分畬伲运^“不中繩墨”之樗材。 徐渭曾言:“吾書第一,詩二,文三,畫四?!痹甑馈缎煳拈L傳》則曰:“病奇于人,人奇于詩,詩奇于字,字奇于文,文奇于畫。”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袁宏道對其詩有一段精彩的評述:“文長既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蘗,恣情山水。其所見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風鳴樹偃,幽谷大都,人物魚鳥,一切可驚可愕之狀,一一皆達之于詩。其胸中又有一段不可磨滅之氣,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故其為詩,如嗔如笑,如水鳴峽,如種出土,如寡婦之夜泣,羈人之寒起。當其放意,平疇千里;偶爾幽峭,鬼語秋憤?!逼鋺騽∽髌芳端穆曉场?,乃明代北雜劇的代表之作,中含《狂鼓史》《翠鄉(xiāng)夢》《雌木蘭》《女狀元》四出,《狂鼓史》有感于嚴嵩迫害好友沈煉之事寫就,意氣豪達,頭角崢嶸,點鐵成金,信是妙手,在當時實屬難能可貴。他在書畫方面的成就更是影響深遠,八大石濤、揚州八怪奉其為宗,鄭板橋、吳昌碩、齊白石都稱自己甘為“青藤門下走狗”。 張岱行文不事鋪張,不事雕繪,意隨景到,筆借目傳,如閑中花鳥,意外煙云,有人不及知,而己獨知之妙。有明一代,其人飄散灑脫,不衫不履,其文秀出班行,超拔卓然,誰人可與之比肩?若個可與之并舉?此一事無成、百事不堪,實則“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后的一切看穿,任人評判。他在《自題小像》中又言:“功名耶落空,富貴耶如夢,忠臣耶怕痛,鋤頭耶怕重,著書二十年耶而僅堪覆甕,之人耶有用沒用?”這樣的話,看似詼諧自嘲,乖謬反常,實則不設城府,不慚影魂,多少同時代或既往文人,卻扭捏妝幺不敢言,諱莫如深不愿言,張岱則能坦言而不諱,磊落而不怍,赤忱披瀝,真誠可嘉。言容行止,皆發(fā)乎于心,而現之于身。修之于身,其德乃真。此乃宗子之文傾心動人、饒有意趣的首要所在。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此“明”蓋老子所言“微明”,即含而不露之微,光而不耀之明。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不窮。樗材不材,實乃大材,看似無用,用非當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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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 書畫雅苑 > 《徐 渭(明1521-15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