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不熟悉《三國演義》，也很少有人會不知道人教版語文課文上的《楊修之死》。作為歷史上最著名的“不作死就不會死”的文人，楊修被殺背后往往能牽引出幾個“風(fēng)雅至死”的故事。

第一件是曹操在花園大門上書寫了一個“活”字，楊修馬上舉手說曹老師的意思是門太“闊”了；第二件是曹操在食盒外寫了“一合酥”三個字，楊修又說哎喲曹老師讓我們“一人一口酥”，大家快來吃；第三件是常說自己“孤好夢中殺人”的曹操假裝做夢殺死了貼身的侍衛(wèi)，楊修又感嘆“曹老師才沒做夢，你們（這幾頭豬）才在夢中呢……”；第四件就是最終將楊修送上了奈何橋的“雞肋”事件，一代文學(xué)家楊修最終用生命譜寫了一個大寫的“食之無味、棄之可惜”，這大約也正是歷代帝王對文人們的由衷感嘆吧……

或許是因為對難度的控制，人教版《楊修之死》卻忽略了楊修耍的最有技術(shù)含量的小聰明，那就是破解“曹娥碑”。曹娥是上古孝女，東漢才子蔡邕曾為之題八字：黃絹幼婦，外孫齏臼。曹操、楊修二人前往曹娥廟祭拜時見此八字，楊修當(dāng)即領(lǐng)悟，而曹操一邊走一邊思考，整整離開了三十里地才恍然明白，對楊修驚嘆道：

“爾之才思，敏吾三十里也?！?p>

很顯然當(dāng)時這一對好基友的感情甚篤，那么“黃絹幼婦，外孫齏臼”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其實這八個字是中國最早的字謎，而其謎底可以通過楊修的解釋道出：

“黃絹，色絲也，于字為‘絕’；幼婦，少女也，于字為‘妙’；外孫，女子也，于字為‘好’；齏臼，受辛也，于字為‘辤（辭）’;所謂‘絕妙好辤’也?！?/blockquote>

楊修與曹操的典故讓以“黃絹幼婦，外孫齏臼”八字暗扣“絕妙好辤”四字的曹娥碑更加出名，最終使“中國最早的文義謎”花落“曹”家。那么，文義謎是什么？為什么說這個‘絕妙好辤’比“闊”、“一合酥”、“雞肋”之類的“謎語”更有技術(shù)含量呢？

如果要在謎語中分三六九等，那文義謎便是謎語中的“貴族”。

謎語大約分為三類：文義謎（燈謎）、事物謎（民間謎語）、特殊謎。平常意義上的謎語指的一般都是事物謎，也就是草根味十足的民間謎語。事物謎一般通過對事物特征進行描述的方式進行隱射，主要著眼于事物的形體、性能、動作等特征，除了少量字謎外一般謎底都是具體事物。從文風(fēng)上來看，事物謎一般都是四句的“打油詩”，通俗易懂，廢話連篇（笑）。比如：

“南陽諸葛亮，穩(wěn)坐中軍帳。擺起八卦陣，專捉飛來將。”

謎底是“蛛蛛”——不要問為啥是諸葛亮，也別去講究蜘蛛網(wǎng)是不是八個方面，事物謎較不得真，不需要在意細節(jié)，只要大體上把謎底描繪出來、能夠形成有效的互動就可以。再比如：

“一點一橫長，一撇到南洋，南洋有個人，只有一寸長?！?p>

謎底是“府”，見字知義。事物謎中字謎只占比較小的份量，但是這個謎語卻有著極強的生命力，以至于“一點一橫長，一撇到南洋”這十個字硬生生被后人玩壞了：

“一點一橫長，一撇到南洋，南洋兩棵樹，長在石頭上。（磨）”

“一點一橫長，一撇到南洋，三個八路軍，同睡一張床。（應(yīng)）”

“一點一橫長，一撇到南洋，上十對下十，太陽對月亮。（廟）”

以“廣”為部首的字都可以用這十個字為開始，所以相仿的打油詩足夠中國人玩幾個世紀。從上面幾個耳熟能詳?shù)氖挛镏i也可以看出民間謎語一般都是對謎底的直接描述，縱使是文雅一些的字謎，也無非是將偏旁部首等元素拆分出來組成順口溜——這里面，只有“三個八路軍，同睡一張床”應(yīng)用了象形的手法，以“?”扣倒過來的三個“八”，在事物謎中已經(jīng)算是比較“高端”的了。

而文義謎的“bigger”則高得多——它的謎底一般是較為抽象、較有文化內(nèi)涵的人名、地名、中藥名等，以漢字本身的音、形、義及筆劃組合結(jié)構(gòu)為出發(fā)點，運用假借、別解、用典、拆字、組字等手法來達到隱射的目的。

簡單來說，如果事物謎只是拐著彎描述，那文義謎則是拐好幾個彎描述；但這個描述的過程中還有著硬性指標(biāo)，比如謎面不能有一個多余的字，即謎面中的每一個字都要用上；謎面與謎底不能出現(xiàn)相同的字。以及軟性指標(biāo)，比如文雅化、知識范、難度高——簡而言之，就是文義謎更有“bigger”。

有“bigger”到什么程度呢？還是以“蜘蛛”為例：一個以“蜘蛛”為謎底的文義謎的謎面可能是這樣：

“曉紅（打昆蟲一）【徐妃格】”

謎底即是“蜘蛛”。所謂“徐妃格”，謎底的偏旁要相同，同時要去掉這個相同的偏旁才剛好與謎面相扣?！爸┲搿眱勺秩サ粢粋€共同的偏旁“蟲”便是“知朱”，正合“曉紅”之意。這兩個字雖然簡單，但比起什么“諸葛亮”啊、“飛來將”啊，不知道要高到哪里去了。

燈謎真正出現(xiàn)是在宋朝，十五張燈賞燈并輔以謎語的習(xí)俗正是在這個時期得到確立?！凹尉赴瞬抛印敝坏睦铋_先曾如此描述：

“宋元以來，通都大市，每于元夕，盛張鼓樂，羅列華筵，燈火輝不夜之城，壺觴瀉如澠之酒。例用主謎之一人，出片紙書謎其上，數(shù)人傳播里巷。無長少喧聚相猜，中則予紙請入座，上座賀以酒；雖窮鄉(xiāng)偏邑亦然?！?p>

明以后，燈謎形式漸多，也出現(xiàn)了不囿于元宵、中秋的文義謎，比如黃周星首創(chuàng)的酒令體；同時還開始大量引用四書五經(jīng)原著中的詞句做謎面，比如徐渭的字謎：

“何可廢也，以羊易之?！?/blockquote>

這句話出自《孟子·梁惠王上》：王坐于堂上，有牽牛而過堂下者，曰：“何可廢也，以羊易之?！薄@個故事也曾收錄至人教版的語文課本，而在徐渭筆下，其謎底是“佯”，解釋如下：“何”字中的“可”字廢了，就剩下一個“亻”，以“羊”易了“可”，拼起來就是一個“佯”字，這樣的水準(zhǔn)已經(jīng)算得上大寫的燈謎了。

然而真正讓燈謎走向“貴族”的，是明末謎格的出現(xiàn)。所謂謎格，就是要猜謎的人，按照規(guī)定的格式，把謎底字的位置、讀音、偏旁進行一番加工處理后，來扣合謎面。格名最早出現(xiàn)在《韻鶴軒筆談》，書中云：

“燈謎有十八格，曹娥格為最古，次莫如增損格，增損即離合也”。

而這其中“十八格”之謂，指的是馬蒼山所整編的“廣陵十八格”，舉例如下：

“話說湖南千古事（打紅樓人名一）【卷簾格】”

謎底是“史湘云”，倒過來念是“云湘史”，正扣“話說湖南千古事”。

又比如“燕尾格”，要求謎底兩字以上，最末一字左右分開作兩字讀與謎面相扣，舉例如下：

“東風(fēng)不與周郎便（打成語一）【燕尾格】”

謎底是“金屋藏嬌”，最后一個“嬌”字為左右結(jié)構(gòu)，拆成“喬女”，也即“金屋藏喬女”，正扣“東風(fēng)不與周郎便”的下一句“銅雀春深鎖二喬”之意。

《廣陵十八格》后，歷代迷格又不斷有所創(chuàng)新，目前已有一百多個格。謎格之后，燈謎與民間謎語正式劃清界線——在謎語界，沒有“格”和沒有“逼格”，那是一個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