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小說后我一直在思索，為什么書名要叫“月亮和六便士”呢？一般的解釋是，六便士是英國價值最低的硬幣，代表卑微，月亮則寓意崇高。二者都閃閃發(fā)光，本質(zhì)卻不同，或許是分別象征著現(xiàn)實和理想吧。另一種說法：讓我們都去追求一個圣潔的理想，而鄙棄世俗的六便士吧！——我認為作者毛姆的意圖似乎更傾向于后者。

　　熊掌與魚總難兼得。那有無一種可能的理想生活呢？林語堂說，一是睡在自家的床上，二是吃父母做的飯菜，三是聽愛人給你說情話，四是跟孩子做游戲。這類似于“蒲扇竹席藤椅，穩(wěn)穩(wěn)的江南小日子”。而在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中，男主角斯特里克蘭德拋棄了以上所定義的一切“幸?！?，選擇了心中的月亮——畫畫。

　　小說的情節(jié)并不復(fù)雜，毛姆花了很多筆墨，在藝術(shù)家與現(xiàn)實社會的矛盾、藝術(shù)的產(chǎn)生與本質(zhì)、個性與天才的關(guān)系等方面做了精微的鋪陳與思考。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在第五十章中敘述的猶太醫(yī)生阿伯拉罕的故事。阿伯拉罕在人生的巔峰時刻做出了改變一生的決定，他放棄了所有的榮耀和等待著他的領(lǐng)導(dǎo)職位，在一所公立醫(yī)院擔(dān)任一名普通的檢疫員，平凡一生。很多人表示不解。毛姆在結(jié)尾寫道：“做自己最想做的事，生活在自己喜愛的環(huán)境里，淡泊寧靜、與世無爭，這難道是糟蹋自己嗎？與此相反，做一個著名的外科醫(yī)生，年薪一萬鎊，娶一位美麗的妻子，就是成功嗎？我想，這一切都取決于一個人如何看待生活的意義，取決于他認為對社會應(yīng)盡什么義務(wù)，對自己有什么要求。”

　　人的一生就是與命運搏斗與抉擇的一生，天才更是。無論是斯特里克蘭德還是阿伯拉罕，他們的身體里都有一種“遠比自己的意志更強大的力量”，他們是上帝的寵兒。起初我非常不喜歡斯特里克蘭德，覺得他的行為莫名其妙，也沒有人情味，無論是對施特洛夫還是他的妻子，甚至是伴他終老的愛塔，他都表現(xiàn)出自私、冷漠、不知感恩的態(tài)度，即使是對愛塔，也僅是轉(zhuǎn)瞬即逝的觸動，但那種觸動卻也是最真實的流露。他們與常人思維不同，精神表達的噴薄與肉身欲望的困擾水火同行。正如斯特里克蘭德的坦白：“我不需要愛情。我沒有時間談戀愛。這是人性的一個弱點。我是個男人，有時候我需要一個女性。但是一旦我的情欲得到滿足，我就準備做別的事情了。我無法克制自己的欲望，我恨他，它囚禁著我的精神。我希望將來有一天，我不會再受欲望的支配，不再受任何阻止地全心投入到我的工作上去。”

　　可見，在追求理想的過程中，斯特里克蘭德的內(nèi)心沖突極其強烈而燃燒著悖論，但其外化出來的大多卻是冷漠和失真。記得讀大學(xué)時，朱國慶教授常說：“藝術(shù)的最高境界是靈魂自由?！蔽蚁?，這種自由映射在斯特里克蘭德身上，既是無畏的飛蹈，也是代價的割舍，更有靈魂的擺蕩。他看來什么都滿不在乎，腦子里只有畫畫，他竭力擺脫所有妨礙自己創(chuàng)作的形色桎梏，他甚至最后離開文明世界，遠遁于塔希蒂島上與世隔絕，同一個土著女子同居，他找到了靈魂的棲居地和藝術(shù)的伊甸園，創(chuàng)作出一幅又一幅使后世震驚的杰作。我想，這也是作家毛姆所傾許的最理想的生命狀態(tài)。

　　但是，斯特里克蘭德還是染上了麻風(fēng)病，終至雙目失明，就像中國民間音樂家阿炳?；蛟S是預(yù)感，或許是啟示，斯特里克蘭德攫住最后的一線光亮，在自己住房四壁上完成了一幅表現(xiàn)伊甸園的偉大作品，這是斯特里克蘭德的《二泉映月》，也是全篇最打動我的一幕。我無法認可他的行為，卻很敬慕他，常人無法企及這樣，極致、純粹。“為了達到目的，把生活的基礎(chǔ)完全打翻，也在所不惜?！蔽覀冞@一代獨生子女，被灌輸?shù)纳钴壍劳呛煤脤W(xué)習(xí)、考一所不錯的學(xué)校、找份穩(wěn)定的工作、和一個門當戶對的異性結(jié)婚，然后生兒育女、相夫教子度過一生。這與開頭說的“理想的生活狀態(tài)”不是非常吻合嗎？毛姆在書中寫道：“我承認這種生活的社會價值，我也看到了它的井然有序的幸福。但是我的血液里卻有一種強烈的愿望，渴望一種更狂放不羈的旅途。”

　　每個安于普通生活狀態(tài)的人心中多少都向往一些小刺激，然而沒有什么人真的會長久選擇這樣的生存方式。法國作家普魯斯特說過：“所有杰作都出自精神病患者之手。”你不得不承認，相當多數(shù)成就卓越的藝術(shù)家都是“精神病”患者，如畫家梵高、音樂家舒曼。天才異于常人，他們過著瘋狂的日子，創(chuàng)作出瘋狂的作品。然而他們也是受眷顧的，最終得到了認可，傳芳百世。在現(xiàn)實中，并不是所有付出都有收獲，更多瘋狂的創(chuàng)作者窮其一生也無法達到心中的“彼岸”，斯特里克蘭德只有一個，我們頂多是阿伯拉罕。

　　四十歲是人生的轉(zhuǎn)折，有《重返十七歲》中的中年危機，《絕命毒師》中的翻天覆地，斯特里克蘭德在四十歲開始選擇畫畫，仿佛有點晚，卻一切又都來得及，他們原本都擁有眾人眼中認定的“幸?！?，卻選擇離開或者“重返”。人只有被逼到絕境，才會做出內(nèi)心真實的抉擇。藝術(shù)創(chuàng)作是如此艱辛的過程，生命太短促，我們無法既迷戀月色又耽溺算計，“藝術(shù)家只有通過靈魂的痛苦折磨才能從宇宙的混沌中塑造出來”。毫無疑問，斯特里克蘭德是極具天賦的，然而他所舍棄的、他所失去的、他所堅守的，比任何人都要徹底而深刻。對他來說，一切已置之度外，他的生命“等價”于畫畫，又超越了時光。

　　當故事到了結(jié)尾的時候，我再回想當初斯特里克蘭德妻子關(guān)于丈夫離開自己是因為“愛情”還是“理想”的糾結(jié)，我突然理解了他會毫無留戀地離開妻子的原因和心情。然而生活的意義有很多種，無論是哪一種都是自己的選擇，各得其所，小說中多處見到作者對畫家的前妻、兒子世俗行為的諷刺挖苦，我覺得大可不必。畫家為了藝術(shù)不再是人，而成為了神，而那些妻子、兒子還是人。生活的意義在于追求而非綁架。

　　對我來說，《月亮和六便士》更像是一本教科書。毛姆以第一人稱自白、敘述、假設(shè)、旁觀等各種角度手法闡釋了自己的觀點，讓我受益匪淺，也感到羞愧。作品告訴我：“選擇其他各行各業(yè)，即使不出眾也沒有關(guān)系，可以舒舒服服地過日子，但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完全是另一回事。”為什么我們的藝術(shù)圈充斥著“功成名就”后其作品價值卻與其“名望”日成反比的“藝術(shù)家”們？那些創(chuàng)作的“初心”到底去了哪里？那些遠離時代人心、隔絕生命體溫，不訴觀眾共鳴、只做燒錢機器的作品，觸目皆是！斯特里克蘭德不是完人，他卻讓我看到了另一種最純粹理想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在他的世界里，只有毫無雜念的執(zhí)著。然而現(xiàn)實中，我們有太多的羈絆需要去背負，有太多的虛偽需要去抗拒，那種一輩子只為一個夢的奢侈愿望，為了永不被歲月磨蝕和折舊的激情與信念——讓人“羨慕嫉妒恨”。

　　那么，當我們覺得累的時候，就抬頭看看那個月亮吧。我相信，每個人的頭頂都有一個月亮，它會守護著你，照亮你來時和前行的方向。

（作者：上海戲曲藝術(shù)中心　俞霞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