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圖:孫君媚(特約)/攝自尼泊爾
郭建龍/文圖 聳立的阿育王石柱、千年的菩提樹,以及一群默默念誦著經(jīng)文的善男信女們,共同構成了藍毗尼的回憶。 這里是一個人出生的地方,也是我在尼泊爾的最后一站。上午從藍毗尼出發(fā)到達口岸,我在當天就進入了印度,并在晚上到達了這個人的死亡之地——拘尸那羅。一天之內(nèi)經(jīng)歷了他的生與死,或許是我在印度的第一個驚喜。 到達藍毗尼時恰好是清晨,坐了一夜班車的我拖著惺忪疲憊的身體從車上下來,我沒有預料到,這只是我顛簸行程的開始,在未來的兩個月,我有五分之二的夜晚是在汽車、火車、汽車站和火車站度過的,只是為了趕路,體驗在路上的感覺。 當一位法國旅客問我為什么要這么趕時,我回答,我喜歡keep moving的感覺,除了睡覺之外,其余的時間我渴望一刻不停地moving。那位法國人與我同行了兩天,我們分享最便宜的小旅館,一同吃飯和游覽。臨別時,他告訴我:非常高興和你一起move。 藍毗尼的天空彌散著晨霧,在幾十年前,這里還近乎荒蕪,處處是沼澤和雜草,使得每天早上都有著不易散去的濕氣。 如果不是因為一個人,這里也許會和尼泊爾其他低緯度地區(qū)一樣,只不過是一片無人問津的荒地而已。這個人也是印度第一位從神話中走出來的歷史人物,他的名字叫悉達多·喬達摩(Siddhattha Gotama)。 不管羅摩還是持國族、般度族,都像荷馬史詩一樣淹沒在歷史的迷霧之中,他們雖然有名有姓,卻更像是神話的一部分,使得我們只能把他們當做文學作品中的人物來對待。 而之所以人們把悉達多當做第一個歷史人物,是因為我們幾乎知道他的一切:從他的身世,到他的父母,再到他的經(jīng)歷和理論。唯一不能完全確定的是他的生卒時間。我們的興趣也不僅僅在他本人身上,還在于他將印度介紹給了世界。 實際上,到現(xiàn)在為止,他仍然是對世界影響最大的印度人。如果缺乏了他,不僅印度的歷史要重新寫,就連中國、日本、東南亞、甚至整個世界的歷史都要改寫。除了叫悉達多之外,人們更愿意稱他為佛陀,或者釋迦牟尼。 朝圣者們不得不走兩個國家,才能遍訪佛教的四大圣地 關于他的出生時間有兩個版本,有人認為是公元前624到公元前544年,還有人認為是公元前564到公元前484年。佛教經(jīng)典為我們記錄了他所有的活動,可是前人卻并不喜歡記錄準確的年份,使得我們不得不留下了遺憾。 佛陀出生的時候,恰好是印度的十六國時代。如同中國的春秋戰(zhàn)國時代,印度北部當年也有十六個大國和無數(shù)的小國,他們或戰(zhàn)或和,爭奪著北印度的領導權。 不過印度的歷史與中國的又不相同。中國的春秋戰(zhàn)國各個諸侯國都是從統(tǒng)一的國家中分裂出來的,而印度則更像是處于第一次統(tǒng)一的過程中。隨著戰(zhàn)爭最后統(tǒng)一誕生出孔雀帝國,也就是印度歷史上第一個偉大的帝國。 悉達多的父親是迦毗羅衛(wèi)國的國王凈飯王,迦毗羅衛(wèi)不是十六國之一,只是印度北部的一個依附于大國拘薩羅的小國,位于如今的印度和尼泊爾邊境附近,首都在印度境內(nèi)。 這是一個由釋迦族建立的小國,釋迦族是雅利安人種,屬于薩蒂利種姓,由于族人能征善戰(zhàn),對于周邊的大國也頗具震懾力,這是一個小國生存的根本手段。 悉達多母親摩耶夫人為凈飯王懷上了孩子,一次,在返回娘家時,北上路過藍毗尼園時腹痛難忍,在一棵樹下生下了一個男孩,起名叫悉達多。 摩耶夫人顯然不知道,她此次探親實際上已經(jīng)跨越了兩千多年后的兩個國家,她的丈夫在印度境內(nèi)進行統(tǒng)治,而她生產(chǎn)的地點距離邊境的位置不過只有不到十公里,卻處于了尼泊爾境內(nèi)。未來佛教的朝圣者們不得不走兩個國家,才能遍訪佛教的四大圣地。除了尼泊爾境內(nèi)的藍毗尼之外,其余的三個都在印度境內(nèi)。 圖注:悉達多降生于此樹下。 圖注:菩提樹和經(jīng)幡下朝圣的人們。 那棵神圣的菩提樹下,印度人反而不多 在悉達多出生之處,有一棵巨大的菩提樹,這棵樹據(jù)說是后人補種的,卻并沒有影響到它的神圣性,每天在樹下打坐修行、或者朝拜的人們絡繹不絕,構成了藍毗尼重要的風景。 從尼泊爾首都加德滿都出發(fā)的大巴車清晨把我放在了藍毗尼車站。一位當?shù)厝烁嬖V我去往菩提樹的道路,隨著他的指引,我走進了一個大院,順著一條筆直的道路前行。很快,我遇到了一位從中國內(nèi)陸去的喇嘛,還有一位日本女孩,跟隨著他們一起走,偶然到達了一處藏傳佛教的寺廟。 事后,我才知道,我所走的并非正門,而是整個園子的東門。在這里只有一座寺廟,就是這個藏佛寺。寺內(nèi)菩提樹參天、掛滿了各色的經(jīng)幡,善男信女們在殿內(nèi)頂禮膜拜,讓我仿佛回到了西藏。 圖注:藍毗尼內(nèi)院中的藏傳佛寺。 從藏佛寺繼續(xù)向前,到達了一個方形的圍墻,圍墻中間就是佛陀出生的大樹、阿育王的石碑,以及后世所建的摩耶夫人祠。進入圍墻的大門前,我們必須把鞋脫掉,每個人都懷著虔敬又好奇的心走了進去。 除了一條裂痕之外,阿育王石柱保存較為完整,不過柱頭已經(jīng)失蹤了,只剩下了帶著完整文字內(nèi)容的柱體,記載著阿育王的到訪,并減輕了藍毗尼村的租稅。在石柱前,一群身著黃色衣服的人在打坐、并念誦著經(jīng)文,剩下的人們在拍照。 石柱的旁邊是后來修建的摩耶夫人祠,祠堂內(nèi)保存著遠古的寺廟遺跡,供后人瞻仰。在祠堂外也有著大量的磚結構遺址,有佛塔,也有建筑物的墻壁和基址。 在祠堂的后部,有一片水池,水池的對面就是那棵神圣的菩提樹。幾位印度的僧侶坐在樹下念誦著經(jīng)文,等待著游客的施舍。游客以當?shù)啬岵礌柸司佣?,此外還有不少藏族人,及從其它東亞國家、東南亞來的人,不少操漢語的游客也混跡其中,印度人反而不多,說明佛教在印度已經(jīng)趨于衰微。 圖注:阿育王石柱下誦經(jīng)的僧人和游客。背景是摩耶夫人祠。 圖注:阿育王石柱上的銘文。萬神寵愛的毗雅達西國王(即阿育王),在他統(tǒng)治的第20年,親自拜訪了這個地方。佛陀生于此,為了紀念和崇拜,國王立下了這根石柱,并將藍毗尼村的租稅減為八分之一。石柱上的裂紋也可以看到。 佛陀一生反對的,就是那無所不在、令人訝異的秩序感 從院子里出來向北,就進入了藍毗尼園的大路,順著這條路通向園區(qū)的正門。 整個藍毗尼園的格局是方圓相間,比如菩提樹所在的小園是方形的,這個小園又處于一個更大的正圓形中間,圓形部分用圍墻和水塘與外界隔開,在圓形之外,又是一個很大的長方形。 那座藏傳的寺廟在圓形之內(nèi),也是圓形之內(nèi)除摩耶夫人祠之外唯一的寺廟。 來自世界各地其他國家的佛教徒也建立了許多寺廟,則位于最大的長方形之中。這些寺廟都分布在院子北部的主路兩側。主路大約有兩三公里長,路中間是一條人工渠,渠上架設著一座座橋梁。路的兩側,則是覆蓋了樹林的土地,各地的寺廟就建在樹林之中,由于灌木叢生,有的寺廟只有走進了才能看到。 圖注:藍毗尼園的主路。各國寺廟大都分布于主路兩側的樹林之中。 中華寺在主路的東側,與韓國寺對門。這是一個龐大的建筑群,在我到達的時候,寺廟右側正在修建一座新的建筑,工地上飄著五星紅旗,電鋸發(fā)出巨大的嘈雜聲。 在我看來,中華寺是所有寺廟中最丑陋的建筑,其他的建筑更傾向于性靈,而中華寺如同國內(nèi)的建筑一般,強調(diào)的卻是秩序,顯得龐大、中規(guī)中矩,卻看不出一絲輕盈的痕跡。 佛陀一生所反對的,就是那無所不在、令人訝異的秩序感,到最終,人們卻仍免不了將他變成某種秩序的化身。 實際上,中國的佛教徒往往以入世為己任,強調(diào)大乘,對于維護秩序的功夫超乎修行之上,任何一座寺廟都追求如紫禁城一樣輝煌,達到的效果卻是呆板和無趣。 妻子、孩子、王國都如影旋滅,什么是永恒? 年輕的王子在皇宮中長大,對于外面的世界既不關心、也不了解,他沉迷于對知識的渴求,以及對情愛的縱容之中,他有三位妻子,并有自己的孩子名叫羅睺羅。 然而,也正是當羅睺羅誕生的那一年,悉達多年滿29歲,他的一次出行改變了命運。那次,他在路上看到了人的死亡、病困和衰老,開始意識到皇宮內(nèi)的一切雖然值得留戀,卻顯得那么虛幻、掩蓋了真相。他開始考慮人之為人的意義,既然人們都要死,為什么還要活過來? 當人生的意義問題困擾著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再在意曾經(jīng)擁有的一切。妻子、孩子、王國都是如影旋滅的東西,那么什么是永恒的呢? 在一個夜晚,迦毗羅衛(wèi)的王子騎馬離開了都城,去尋找他的答案。 但我卻懷疑,年輕的王子之所以“逃走”,不僅僅是為了對個人命運的困惑。我認為他的出走或許還有社會的原因,因此,我們不妨看一看當時的社會背景。 佛教經(jīng)典很少告訴我們當時世界的混亂。 但是,這的確是印度歷史上少有的混沌時期。十六國時期的印度如同是戰(zhàn)國時期的中國,絕不是一個風花雪月之地,而是一個戰(zhàn)事頻仍、動蕩不安的時代。在這個時代,人們會因為戰(zhàn)爭、貧窮、饑餓而死亡,死亡是如此頻繁,人們總是希望找到一個活著的理由。 既然人生如此偶然,死亡總是不期而至,那么為什么人非要出生和生長呢?如果一個人的死亡意味著生時付出的一切都是無用,那么人生為什么要努力呢?任何的宗教和世界觀無非是想給人生賦予一個意義罷了。 在面對人生意義這個問題的時候,唯物主義并不一定能夠產(chǎn)生好的效果,反而容易導致享樂主義。如果一個人相信死后一無所有、也沒有知覺、更沒有來世,那么他本能的反應是趁活著趕快多享樂,日日宴飲、夜夜笙歌。 希臘的伊壁鳩魯學派就是這樣一個最現(xiàn)實的學派?!皩飘敻瑁松鷰缀?,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或許這些中國的古詩很好地表達了伊壁鳩魯?shù)挠^點。 圖注:藍毗尼園內(nèi)的佛寺和佛塔遺址。 唯心主義,讓人們不敢胡作非為? 王子悉達多離開后,遍訪人間的各種學說團體,希望建立自己的世界觀,他也曾經(jīng)學過類似于唯物主義的學說,認為一切都歸于滅,沒有永生、只有永恒的寂靜和虛空。 當然這些學說并沒有像伊壁鳩魯學派那樣唯物到底,認為人生是徹底的無意義,他們認為,人生的意義就是要和大自然這種永恒的虛空合拍,以前是人死了之后才能達到永恒的虛空,而現(xiàn)在,他們要求人在死之前也要達到永恒的虛空,并把這當做修煉的一部分。如果極端一些說,就是,人每天都在等死,并努力達到死亡的心態(tài)。 悉達多經(jīng)過學習,摒棄了這種學說。他不相信死后的虛空,而相信死后的靈魂。 相比起唯物主義,那些相信靈魂不朽、精神不滅的唯心主義能給人提供更多的安慰,也更加能約束人們的行為。由于靈魂的存在,為了靈魂的未來,人們在本世不敢胡作非為,從而對于形成社會倫理和公平公正更加有利。 這一點,在原始婆羅門教和印度教那兒得到了很好的證明,當?shù)头N姓的人們相信靈魂轉世的時候,為了下輩子靈魂轉入高種姓,他們寧愿這輩子吃苦,更談不上殺人、干壞事了。 但是,原始婆羅門教是否能夠提供公平公正呢? 答案也是否定的。原始婆羅門教過于強調(diào)安于現(xiàn)狀,以及對于貧困者的無視,而這恰好是悉達多想要解決的問題。 在唯物主義中找不到答案,現(xiàn)有的宗教也不能提供慰藉,悉達多急需要建立一套自己的學術體系,來解釋現(xiàn)實的生活,并為人們提供生活的理由。這個體系是唯心主義的,相信靈魂的存在,同時還要兼顧此生的公平正義。 那么,他如何才能找到這樣的一個體系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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