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作為世界上極為重要的電影大國之一，其電影受文化和歷史的影響，有著一種特殊的厚重情懷。有人說“德國電影像一面鏡子，它照出了這個國家的悲與喜，也映射出了這個民族的愛與恨。”

柏林蒼穹下

《柏林蒼穹下》（Der Himmel uber Berlin，1987）

柏林墻被拆除18周年的第二天（2007年11月10日），柏林迎來了2007年年底的第一場雪。當(dāng)時我正在柏林電影節(jié)辦公室對面的樓里，出門看到街道上濕漉漉的，有些車頂和車窗上殘留著積雪，但地面沒有一點痕跡。心想，這車難道是從俄羅斯開來的？

波茨坦廣場在文德斯的《柏林蒼穹下》（Der Himmeluber Berlin，1987）里占有顯著地位。影片中，這里仍是無人地帶，只有天使能自由游蕩。如今，這里高樓林立，其中的索尼中心有一家電影博物館，我便是沖著這里而來的。

這是一家設(shè)計極有創(chuàng)意的博物館，不僅歸納了德國電影百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光是欣賞陳列的方式，就值得花上兩小時。納粹時期，希特勒清除了猶太藝術(shù)家，剩下的電影人唇亡齒寒，只能拍純娛樂片。當(dāng)然，宣傳部長戈貝爾博士強調(diào)，宣傳第三帝國必須潤物細無聲，才能潛移默化，足見他是一個注重效果的實用派。這個展廳既像一個檔案室，又似一間停尸房，參觀者必須打開一個個抽屜，才能看到實物和影像播映。

我自以為看過不少德國影片，到了這兒才知道那只是皮毛。該展覽有一個“十大電影明星”展廳，包括前東德的明星。我數(shù)了數(shù)，除了羅密·施耐德（Romy Schneider）和漢娜·許古拉（Hanna Schygulla），其他都是新面孔。當(dāng)然，瑪琳·黛德麗（Marlene Dietrich）沒有歸于此列，她是德國歷史上最偉大的“國際巨星”，享受單間展廳的待遇。

黛德麗的電影生涯始于魏瑪時期（1918—1933），那是德國近代史上的文化娛樂繁榮期，當(dāng)時的文化人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估計被普通百姓罵成世風(fēng)日下。我并沒有看過太多黛德麗在當(dāng)時拍的影片，但老早就見過她男裝打扮的艷照，既瀟灑又美麗，那叫一個“帥”。黛德麗獨創(chuàng)的中性美，征服了全球的男性和女性，鞏俐曾在《中國盒子》里都一個勁地比劃著，模仿著。

我還特喜愛魏瑪時期的德國歌曲，雖然能聽懂的歌詞有限，但那種慵懶頹廢的風(fēng)格，滲透到了骨子里。黛德麗的嗓音條件不好，但近年有一個名叫烏蒂蘭波（Ute Lemper）的德國歌手，專門翻唱當(dāng)年老歌，把那種“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精神唱到出神入化。1972年榮獲奧斯卡最佳影片提名的《歌廳》（Cabaret)講的便是那時的故事，三位主角都偏中性，歌廳主持人超級娘娘腔，男主角是“柜中同志”，女主角一襲短發(fā)。在我的印象中，柏林時尚女郎都愛剪短發(fā)，很先鋒與前衛(wèi)，這大概是電影和歌曲的跨時空功能在起作用。

影片中，這些生活糜爛的藝術(shù)青年逐漸感到末日將至。有一個場景是一群穿著正派、神情嚴肅的青年站在一起唱愛國歌曲，曲子叫作《明天屬于我》，歌詞挺抒情的：“陽光灑在草地，將夏日暖透；雄鹿森林奔跑，自由快樂；大家聚在一起，迎接風(fēng)暴；明天屬于我?！辈痪?，這群一身正氣、絲毫不頹廢的青年加入了希特勒的隊伍，成了他的炮灰。80年后，留下來的依然是黛德麗勾魂的眼神。

大都會

電影博物館給予面積最大的單部影片，是弗里茨·朗的《大都會》（Metropolis，1927）。碰巧，這也是我最喜愛的德國影片之一，曾被我歸入心目中的十大科幻片甚至十大影片之列。影片中有宏大的2026年城市場面，高聳云霄的摩天大樓，洋溢著哥特式與新藝術(shù)運動及表現(xiàn)主義的風(fēng)格，這些當(dāng)然都是模型做的，但按照今天的拍攝成本來計算，耗資達2億美元。

《大都會》（Metropolis，1927）

這一定是當(dāng)年電影人想象的未來柏林，導(dǎo)演靈感來源于紐約曼哈頓，然而按目前的趨勢，全球只有中國某些城市會接近影片中的未來。80年過去了，柏林幾乎沒有高樓。我曾爬到議會大廈的透明圓頂，放眼眺望，只有教堂的尖頂插入天空，除此之外，只有亞歷山大廣場的電視塔。法斯賓德曾經(jīng)拍過一部13集的電視劇——《柏林亞歷山大廣場》（BerlinAlexanderplatz，1980），講的是“一戰(zhàn)”后的故事，當(dāng)時這個廣場是柏林的繁華地帶，“二戰(zhàn)”時被夷為平地。《紐約時報》影評人對法斯賓德搭建的廣場景嗤之以鼻，認為根本無法體現(xiàn)魏瑪時代的喧囂和繁榮。

我住在離亞歷山大廣場只有兩站路的一家小旅館，每天路過這個前東柏林的市中心。這里的建筑頗具社會主義特色，空間 很開闊，樓雖高，但墻壁略顯單薄，跟國內(nèi)的某些商品房相似。柏林最漂亮的建筑基本上都是100年前建的，很氣派，又有格調(diào)，多數(shù)位于東柏林，因為比資本主 義的西柏林貧窮，所以沒有及時推倒建新樓，歪打正著保護了下來。雖然東德西德統(tǒng)一時這些建筑已破舊不堪，但經(jīng)修繕，如今煥然一新。當(dāng)?shù)厝烁嬖V我，柏林一直 在建設(shè)中，“二戰(zhàn)”毀了不知多少房子，所幸仍有不少免于戰(zhàn)火。為什么“二戰(zhàn)”后的樓宇不如“一戰(zhàn)”前的好看？我想這不僅是審美的蛻化，還有客觀因素。以前住宮殿式樣建筑的是貴族，如今中產(chǎn)階級如此龐大，只能建千萬間鳥籠似的廣廈。

沖著瑞芬斯塔爾的《奧林匹亞》(Olympia，1938)，我專程去了一趟奧運體育場。門口的兩根巨柱以及柱子中間高掛的五環(huán)，是依稀可辨之物。建筑并沒有想象中宏大，但也沒有某些人說的那樣充斥著納粹味道。說實話，納粹時期的建筑跟其他專制體制的相比，算是挺有品位的。當(dāng)然，專制體制通常走極端，建造的建筑要么極有氣勢，要么毫無特色。

《帝國的毀滅》(Der Untergang，2004)顯然不是在原址拍攝的。第三帝國的政府所在地早被盟軍炸平，如今這一帶全是后建的。大概是為了防止納粹復(fù)興，這里沒有一絲當(dāng)年的痕跡，只有希特勒最后藏身的防空洞，所在位置的地面上有一塊小小的說明牌矗立在街角，隔壁是一家中餐館。我在此吃了離開柏林前的最后一頓午飯，心想，如果人死后靈魂在原地晃蕩的話，希特勒就已經(jīng)聞了幾十年的中餐香味了，如果能復(fù)活，估計能當(dāng)大廚了。別笑話，當(dāng)年他若順利成為一名畫家，有多少人可以避免遭殃？在這個世界上，不該從政的人去從政，帶來的不幸能擴散到百萬億萬人身上。

《帝國的毀滅》（Der Untergang，2004）

德國人

去柏林之前，我對德國人的了解僅限于書本知識。這個希特勒炫耀的優(yōu)等民族究竟如何優(yōu)等？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奧林匹亞》中的一個個健美身影。

事實令我失望。柏林街頭的人們形形色色，除了大胖子比美國少些，其他無甚明顯差別：美的、丑的、高的、矮的，還有不少操西班牙語的外國人。那些模特兒似的姑娘和小伙呢？我總是有意無意地尋找，但蹤跡難覓。想來也是，希特勒老強調(diào)人種的優(yōu)劣，可他自己就長得活像電影中的壞蛋，難道他手下沒有化妝師幫他美化一下？

如果光從形象來評定人種優(yōu)劣，估計洛杉磯海灘上的年輕人能名列前茅，還有那些健身房里的肌肉男。他們也許是無數(shù)次混血的成果，但形體的完美使他們足以躍入瑞芬斯塔爾的鏡頭?？墒窃诿绹?，他們常常被視為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的家伙，一旦攻克好萊塢失敗，只能去拍毛片了，也只有毛片能充分發(fā)揮他們的所長。

德國人給我的最深印象是，能講很不錯的英語，但不到迫不得已不愿講。我參加的國際短片電影節(jié)，最熱鬧的廁所門上居然既沒英文也沒標(biāo)識，弄得不少人串錯門。雖然開幕式和閉幕式安排了英語翻譯，但翻譯很快被冷落成龍?zhí)祝抑坏糜樣槼吠?。公交系統(tǒng)和道路標(biāo)識也沒有英文， 逼得我一周內(nèi)學(xué)會了兩三百個德語詞。德國人干嘛不愛說英語呢？其實德語跟英語同宗，念起來也是同一個調(diào)調(diào)，也許德語就像英語的繁體字，有老大的優(yōu)越感，看 著小弟弟雄霸天下，心里不是滋味。按我一個同事的說法，當(dāng)初美國移民來自歐洲眾多國家，其中德國和荷蘭特別多，德語和荷蘭語都差點成了美國標(biāo)準(zhǔn)語言。如果 當(dāng)時德國移民人數(shù)再多一點，勢力再大一點，說不定現(xiàn)在全球流行的就是德語了。其實，在我曾居住的美國休斯敦，到處都是德語地名，顯然最初都是德國移民的社區(qū)。

從上世紀(jì)20年代起，德國電影人才輩出，從劉別謙（Ernst Lubitsch）、茂瑙（F.W. Murnau），到懷德（Billy Wilder），均以其強烈的個人風(fēng)格叱咤全球。為什么嚴謹?shù)骄兄數(shù)牡聡?，拍起電影來大刀闊斧、揮灑自如？想必是補償心理。設(shè)計寶馬、奔馳無法天馬行空，設(shè)計電影布景總可以換換頭腦吧？博物館的解說詞說，最初“發(fā)明”表現(xiàn)主義，是因為拍《卡里加里博士》（DasCabinet des Dr.Caligari.，1920）的錢不夠，才把布景做成怪誕的樣子?？梢姡s束有時能刺激創(chuàng)新。

電影博物館展出的電影史只到《羅拉快跑》（Lola rennt，1998）為止，而我心目中“最德國”的電影則是《竊聽風(fēng)暴》（Das Leben der Anderen，2006），冷峻、不動聲色，內(nèi)心卻激情燃燒。不過話說回來，所謂的國民性都是相對的。哪個地方不是既有狂放，又有內(nèi)斂？甚至具體到單個人，都會有兩面性。有些人能今天當(dāng)工程師，明天當(dāng)音樂家，而且兩樣都挺出色的。但音樂家的故事比較適合做成影像，更吸引人。目前我還沒見過反映西門子、拜耳、漢莎創(chuàng)業(yè)故事的電影。

《竊聽風(fēng)暴》（Das Leben der Anderen，2006）

臨走時，我去柏林大教堂駐足停留了一陣。門前的大柱子上，彈孔累累。教堂里，一群兒童正在唱圣詩，天使般的聲音繞梁盤旋。在同一個空間，過去和現(xiàn)在如陰陽相隔，暴力和純真只在一念之差。人類創(chuàng)造了那么多，也毀滅了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