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過一小段“秋天不像秋天的樣子”的秋天,氣溫終于正常下降,秋天終于像秋天了,而且“一層秋雨一層寒”,卻又面臨一個新問題,冷。于是,我們迎來每年這個時候都要開始掙扎的話題:秋褲。 秋天既是小學(xué)生作文里常寫的“農(nóng)民伯伯收獲的季節(jié)”,在文人騷客的文藝情懷里,又是蕭瑟、清寂的,如“枯藤,老樹,昏鴉”這樣富有詩意的情境??梢坏┖颓镅澇兜揭黄?,“秋天”的詩情畫意頓時就跌份了,好比你看見一片變黃的樹葉,飄飄揚揚落到地上,像張愛玲詩里寫的“它經(jīng)過風/經(jīng)過淡青的天/經(jīng)過天的刀光/黃灰樓房的塵夢/下來到半路上/看得出它是要去吻它的影子”,你剛想來抒情一番,但緊跟著,啪,一坨現(xiàn)實主義的濃痰結(jié)結(jié)實實砸在樹葉上。 秋褲的形象其實也沒那么不體面,用時下流行的詞來形容,秋褲還是蠻有“懷舊色彩”的,只是懷的那“舊”,一點都不浪漫,與咖啡、月歷牌、留聲機、旗袍啥的都沒關(guān)系,懷的不是現(xiàn)代化城市化的“舊”,是土,充滿灰撲撲的老縣城乃至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氣息。 戴著老花鏡,搖著扇沿由舊衣服拆下的布裹一道滾邊的大蒲扇,穿著失去彈性的白背心,背心前后都布滿小洞洞,胸脯上兩粒松塌塌的花生米隱約可見,喜歡在巷子口下棋,講到歷史和“那幾年”也會春風得意一小會兒——秋褲,總感覺是和這種意象聯(lián)在一起,屬于父輩的產(chǎn)物,透出規(guī)矩、安分和息事寧人的中庸。 尤其是男式秋褲前面故意留著的那道小口,這個為保證位置恰到好處可能做過無數(shù)男性身高調(diào)研,看似簡單其實充滿技術(shù)含量的嚴肅的縫,飽含著同胞情誼和世道人心的縫,不知怎地,使人老想發(fā)笑,就像狗撒尿時翹著后腿,不傍個電線桿或樹它就無法下手,明明是它的天賦狗權(quán),但總讓人覺得吧,是上帝搞的惡作劇,不管你怎樣囂張,關(guān)鍵時刻,你還是需要一個電線桿或秋褲上的那道縫。 傳統(tǒng)的秋褲顏色,給人的視覺觀感,即使剛從包裝袋里取出還帶著新鮮的折痕,也似乎被穿了用了好久,莫名就裹挾了那種日常的家常的氣息,最適合晾在王安憶筆下那些與新城兩重天的老式胡同里。藍里裹點灰,灰里摻點白,又或者那種叫人臉紅的紅。那紅吧,不僅懷“舊”,還充滿警世意味,因為這紅不是俗艷的紅,俗艷至少還有一點不安于現(xiàn)狀的蠢蠢欲動,秋褲的這種俗氣、俗世的紅,是那種你想緊跟時代潮流來折騰個一夜情,但事到臨頭卻不好意思讓人看見你穿著這樣一條紅秋褲的紅,是打掉你一切非分之想,叫你安安心心、老老實實過日子的實用主義的紅。 當然,在時尚的名義下,秋褲早已不叫秋褲,叫保暖褲,顏色也不僅是我們印象里那幾種標配,比如還有性感的黑色和裸色。 (著名的蘇州“秋褲”大樓;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 即便這樣,對于文藝青年、二逼青年,穿叫保暖褲的秋褲,仍然是個掉份的事。試想低腰牛仔褲,褲腰在髖骨那地方掛著,一揚手一伸腰,就能看到經(jīng)年仰臥起坐造就的不炫一把就對不起自己的平坦小腹,或者肚臍眼還搞怪的鑲了個什么亮閃閃的小玩意,又或者一個墨青色紋身的上半截,讓人忍不住想扒開褲腰看看紋身的全部。但這都被可惡的秋褲遮住了。一揚手一伸腰,露出一截毛茸茸的秋褲,宣告你除了保暖其他什么想法都沒有,情趣水準直線下降。 總的來說,時尚向來不買任何厚度的賬,即使是一身隆重的皮草,也要露兩條光溜溜的腿,才夠范。薄、超薄是城市化審美的大勢所趨,任何拖著大屁股的,不管是人是電視機還是其他,都不是審美主流,這和城市逼仄的空間,碎片化的時間,在時空夾縫中愈演愈烈的精致的生活方式,是一脈相承的。 早年小說里“圓滾滾的小腿肚子”、“高大的身軀,夾襖里散出熱烘烘的香味”中彌漫著的充滿泥腥味、充滿炕上不甚潔凈的溽熱氣息的鄉(xiāng)村式欲望,和夾襖一道一去不返了。城市化的欲望,給人的意象,沒那么夯實和投入,輕盈的,自省的,不穿秋褲更別提夾襖的,雖然干的仍然是體力活。 想想,秋褲在現(xiàn)代社會的遭遇和“吃貨”還有些相似,都是在城市文化中發(fā)生了基因突變的。吃貨是一種生活方式,但若你死心眼地吃吃吃,把自己吃成大胖子,成為名符其實的吃貨,走在人間,沒人會同情你,因為你沒有領(lǐng)會到“吃貨”精髓,或者說你還在吃貨的初級階段。當朋友中有人發(fā)出“我不穿秋褲,也不允許我周圍的人穿秋褲”這樣義正詞嚴的聲明,你要是大驚小怪“我穿不穿秋褲關(guān)你啥事?神經(jīng)??!”你就out了,秋褲早已不關(guān)秋褲啥事,而是“一種態(tài)度,一種生活方式”。所以,洛陽親友如相問,你穿秋褲沒?該怎么回答,自己看著辦。 (實習(xí)編輯:何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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