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子,名清正,字凈塵,號萬卷園主,知名文化人,詩書畫皆絕。在庸城,無論官紳還是貧民,識字的還是文盲,皆以得到他的片紙為榮,此風俗一直維持到革文化之命的年代,一夜之間,連唐伯虎都進了火堆,何況王老夫子。 王老夫子自認比不過唐伯虎,因而,自己的詩書畫被送入火堆變?yōu)榛覡a,雖然心痛,但還不至于絕望。讀書人,腹中自有詩書萬卷,且手腳腦皆在,說不定哪天云開霧散,又可以寫寫畫畫了。他總是這樣安慰自己,理順了心態(tài),最終沒有像他的老朋友白樵生那樣,忍氣不過,夫妻雙雙跳了太平泉。 他的好心態(tài),是一以貫之的。早幾年,幾畝田入了社,夫子以塞翁失馬自勸,從此免了為幾塊小租金算賬的麻煩,倒也安樂;自己的書畫,換幾斗謀生的米面,應該不難;及至萬卷詩書被焚為一堆灰,賣畫謀生的念頭斷了,他就自念“原本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想想連自己都不存在,何況那幾冊書乎?就是在學習班里被他一向瞧不起的汪打鼓呼來喝去,他也在心中暗暗笑兩聲:“憑你那張不念幾個白字就說不出話的嘴,又能張狂幾時?”果不其然,不久,汪打鼓就在念一篇頂重要頂重要的社論時,認錯了字,被人告發(fā),瞬間由學習對象變成了斗爭對象,與王老夫子鄰舍而居。 王老夫子也并非到了不食人間煙火對一切都失了喜怒的狀態(tài)。好在早年讀過的一些佛書讓他一直堅信此生所受的磨難,自是有它必受的因由,從而能超然于世外,以旁觀者的眼光和心態(tài)去看待。于是,所有的痛苦、屈辱也顯得更容易接受些。這也讓他挺過了運動最初幾年尖銳的觸及肉體的斗爭,而當斗他的大將小將們循著斗爭的哲學互斗去了的時候,他卻在夾縫中生存了下來,從學習班出來之后,他被送回街道,管制勞動,掃廁所。 掃廁所這活兒,最大的難度,不在于它的臟和累,而在于它對人的羞辱。這對于常人是這樣,對于王老夫子卻沒用,夫子深信,一個天天念叨勞動最光榮的地方,拿勞動來懲罰人是荒唐的。而如果你不把它當成羞辱,也就沒什么辱可言了。相反,掃廁所的時候,面對的是不會打人不會罵人不會白眼恨人的糞便,倒也還算清靜,你就是心里念詩,掃帚畫畫,也沒人來找你麻煩。 掃廁所也有壞處,就是收入太低,一個月下來所掙的,連自己果腹都很困難,更別說要養(yǎng)活他那幾十年沒上過一天班卻沒怎么吃過粗糧的老妻??粗刻鞂χ挥袔琢{}和菜葉多于米的粥一臉苦相的樣子,他心中就隱隱作痛。 他也曾想過別的辦法,比如寫幾個字或畫幾幅畫,去找人換點細糧。但這辦法顯然行不通,因為這不僅可能給他帶來皮肉之苦,而且可能連廁所也掃不成了。即便僥幸不被發(fā)現(xiàn),但誰又敢買?誰又能買呢?遍觀整個庸城,能買他畫的人,又有哪個的日子過得不比他慘? 自己的字畫,雖不像大家那樣,可以換一幢宅院,但拿出去換只雞鴨甚至豬羊,是蠻可行的。這是他惟一的手藝,但這時看來,比木匠或泥瓦匠們顯得無用。 就在他求財無門,為老伴一天壞過一天的身體焦慮時,一條財路出現(xiàn)在面前——在他管轄的廁所背后,有一家鐵工廠,廠里工人鬧革命去了,沒怎么生產(chǎn),整個后院里,擺滿了各種廢鐵,這些東西,恰是廢品收購站需要的,一小塊拿去換兩個雞蛋幾個水果糖,甚至半斤白面或米,是完全有可能的。 念頭一動,就如火星落到干草堆里,一發(fā)不可收拾。在經(jīng)歷了多次的煎熬和掙扎之后,他決定下手,用一根竹桿,前面加個繩套,做成套筒,把繩套套到鐵塊身上,一拉繩,便如釣魚一般將鐵釣住,從廁所的梅花洞里拉出來。得鐵之后,他也從不親自去廢品站換東西,而是交給旁邊玩的孩子,到手之后,分一兩粒水果糖給他。 事情是在第五次時敗露的。王老夫子的行動,被一個警惕性高的群眾發(fā)現(xiàn)并舉報,鐵工廠布置埋伏,在老夫子釣到有史以來最大一塊鐵時,抓了個現(xiàn)行。于是,照例開批斗大會,會上,人們義正詞嚴地批判他破壞生產(chǎn),思想道德敗壞,拉攏腐化革命兒童,有辱斯文! 這是王老夫子最感沉痛和傷心的一次批斗,人們用一根細細的鐵線,將那塊大鐵掛在他脖子上,押著游街。事隔多年以后,他還清晰地記得那錐心刺骨的疼,一直痛得鉆進了心,痛了半生。 他說:世上最邪惡的事,莫過于先逼良為娼,再審判你的道德。 他說這話時,已是二十多年后的事情了,此刻,他的一幅畫,已能換到一套二居室的房子,但因為沒有老伴分享,他覺得換什么對他來說都沒有意思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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