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謝眺山水詩的藝術成就
——兼論謝靈運、謝眺山水詩的繼承關系
關玉林
《南齊書·文學傳論》在評論南齊文學現象時,說:“今之文章,作者雖眾,總而為論,略有三體:一則啟心閑繹,托辭華擴。雖存巧綺,終致迂回。宜登公宴,本非準的。而疏慢闡緩,膏育之病,典正可采,酷不入情。此體之源,出靈運而成也。次則緝事類比,非對不發(fā),博物可嘉,職成拘制。或全借古語,用申今情,崎嶇牽引,直為偶說。唯睹事例,頓失清采。此則傅咸《五經》、應球指事。雖不全似,可以類從。次則發(fā)唱驚挺,操調險急,雕藻淫艷,傾炫心魂。亦猶五色之有紅紫,八音之有鄭衛(wèi),斯鮑照之遺烈也?!卑甘捯蛔语@所指三體,實即當時流行之三派一是源于謝靈運,以寬綽安舒、典雅雍容為其風格特點。但卻疏慢冗長,缺乏情感力量。二是類從傅咸《五經》、應球《百一詩》(《百一詩》指說時事,故曰“指事”)的一派,其特點是大量運用故事古語,致力于事類對偶,拘攣難澀,毫無文采。實際上,這一派的特點更是顏延之、謝莊的特點(詳參鐘嶸《詩品》、劉把《文心雕龍》)。第三派師承鮑照,以雕畫艷麗,驚心眩目為能事,雖足以動人,但卻非雅正之音。
從晉、宋到齊永明年間,文壇上模仿的風氣十分盛行,到了齊、梁,此風愈熾,出現了如江淹這一類的人物。劉娜《文心雕龍。通變云:“今才穎之士,刻意學文,多略漢篇,師范宋集。”其意見與蕭子顯一致。同時南朝期間文壇上追新逐異成為時代潮流,從山水詩到詠物詩,從官體到邊塞詩,以及永明體對聲律的斤斤講求等,大凡一種新的題材,新的形式出現,很快便贏得人們的愛好和模仿。另外,南朝取人延譽,多由文史。《梁書·江淹傳論》云:“觀夫二漢求賢,率先經術;近世取人,多由文史”,所以“今之士俗,斯風熾矣。才能勝衣;甫就小學,必甘心而馳鶩焉?!雹倏梢姰敃r之社會風氣如此。而在眾多的作家中,謝、顏、鮑三家影響最大,效仿者最眾,愛及南齊,遂形成蕭子顯所概括的三大流派。這種情況,到南齊永明、建武年間,隨著“永明體”的興起和沈約、王融、謝眺新三大家的出現,遂出現了形勢的變化,其中尤其是謝跳,作為永明體代表作家之一對前人及“江左三大家”尤其是謝靈運既有學習、繼承的一面,更有發(fā)展,超越的成就。尤其是在繼承謝靈運山水詩創(chuàng)作方面,謝眺以其暫新的面貌和獨特的風格,成為上承靈運,下啟梁、陳。影響隨唐的一位關鍵人物和杰出作家。
眾所周知,謝眺是繼謝靈運之后的又一位著名山水詩人。從其現存詩歌看,其山水詩創(chuàng)作受謝靈運的影響最為明顯。尤其是他的一些長篇,如《游山》、《游敬亭山》、《和伏武昌》等,更帶有明顯的學習模仿謝靈運的痕跡。試以《游敬亭山》為例,詩云:“茲山亙百里,合沓與云齊。隱淪既已托,靈異居然棲,上干蔽白日·下屬帶回溪。交藤荒且曼書枝聳復低,獨鶴方朝映,饑晤比夜啼。諜云已漫漫,夕雨亦凄凄。我行雖纖阻,兼得尋幽溪。緣源殊未極,歸徑窗如迷。要欲追奇趣,即此陵丹梯。皇恩意已矣,茲理庶無睽”。這是他建武二年到宣城后寫下的一首著名游山詩。詩中所描繪的深山荒僻景色,及詩體,手法至語言都通肖謝靈運。隨舉謝靈運《于南山往北山徑湖中瞻眺》一詩比較:“朝旦發(fā)陽崖,景落憩陰峰。舍舟眺回諸。停策倚茂松。側徑既窈窕,環(huán)洲亦玲瓏,俯視喬木秒、仰聆大壑徐,石橫水分流,林密蹊絕蹤。解作竟何感,升長皆豐容。初重苞綠捧,新蒲含紫茸。海鷗戲春岸,夭雞弄和風。撫化心無慶。覽物眷彌重。不惜去人遠,但恨莫與同。孤游非情嘆,賞廢理誰通?!笨梢钥闯?,謝靈運山水詩格局,多是先寫景,繼說理,于景物描寫中顯出詩的基調和感情,而重點是落實到通過山水而得到的啟迪、感悟。在具體手法上則以聲色新麗、善于擬人化物,熟練使用典故見長。在風格上以新麗、奇特、險峻取勝?!队尉赐ど健芬跃笆迹岳斫K,其中“上干蔽白日,下屬帶回溪”一聯(lián)中“蔽州帶”兩字用法,極肖謝靈運的一些名句如“白云抱幽石。綠筱媚清漣?!雹凇昂zt戲春岸,天雞弄和風”等,而其“陵丹梯”幾乎直從謝靈運來,明顯地帶有脫胎于靈運的痕跡。但另一方面,謝眺也有與靈運區(qū)別之處,這個區(qū)別主要有兩點一是在精神風貌上他不如靈運昂揚,超然,影響到風格上便不如靈運明麗、有力;二是在氣象上,靈運厚重古樸,而他輕清婉約。這一點前人已有論及,如鐘惺《古詩歸》卷十三云:“謝玄暉·…:似撮康樂、淵明之勝,而似皆有不敵處曰‘厚’”。王世貞《藝苑厄言》卷四亦云:謝眺詩“特不如靈運者,匪直材力小弱,靈運語徘而氣古,玄暉調徘而氣今。”應該說,謝眺這類學習模仿謝靈運的作品一般是比較成功的,至于今、古之分,厚、薄之異,主要是風格問題,并不可以此而判其高下,明人胡應麟《詩蔽、外編》卷二云:“世目玄暉為唐調之始,然此君實多大篇‘如《游敬亭山》、《和伏武昌》,《劉中書》之類,雖篇中綺繪間作,而體裁鴻密,往往與靈運、延之逐鹿。”這一意見雖嫌籠統(tǒng),卻也頗中肯縈,至于二謝差異之形成,主要是由于經歷、性格、時代不同所致。大致而言,靈運狂傲而謝眺膽小,靈運倔強而謝眺圓潤,靈運對劉宋王朝始終采取不合作至抵抗的態(tài)度,而謝眺對蕭齊王朝卻是感恩戴德,忠心事之。謝靈運“幼便穎悟”,⑧“少好學,博覽群書”,又出身甲族?!安琶螵氄瘛?,因而頗為自負,倔強傲岸,甚至達到偏激的地步。他之常托病不朝、甚至當面向宋文帝挑釁,都是他這一性格的表現,這種性格給謝靈運詩注入了一股放蕩縱逸之氣,齊高帝蕭道成以“放蕩作體,不辯首尾”評靈運詩⑦,雖意在貶損,卻也道出了靈運詩的特點,靈運雖以傲岸致禍,卻以傲岸使其詩“脾院一世峋。同時,靈運又通玄理、信佛學,玄學和佛學對謝靈運來說,猶如一劑化解散,平衡著他傲岸的性格和磋跌的仕途之間的矛盾。一方面始終不向現實低頭,一方面借助玄言佛理,通過山光水色而悟道解憂,從而達到一種思想感情上的寧靜與合諧,表現在他的詩歌里,使常常具有一種新鮮、歡愉的姿態(tài)。又據《全齊文》卷八王僧虔《論書》曾記載靈運用自己的摹本調換過王獻之的真跡,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二十也記有浙西甘露寺有靈運所畫菩薩六壁,可知他具有多方面的藝術才能,這才能使他對形象、色彩、線條、距離等有著特別敏銳的感受,這也是形成他詩歌畫面新清艷麗,有色有聲的一個重要原因,
比較起來,謝眺雖然與謝靈運一樣同是烏衣子弟,但謝氏家族到此時已是如日過中天,聲勢、地位已大不如前了。如果說靈運的倔強傲岸還是一種憤患的表現,那么謝眺是連這點憤愚也沒有了,剩下的只是憂懼、畏禍之情。六朝的統(tǒng)治者,對世家大族子弟一面收買拉攏一面施以高壓,故其時大家子弟凡不與新貴統(tǒng)治者合作者,通常難以善終,如謝靈運、謝綜、范嘩、王融等都死于非命。又六朝政權更迭頻繁?;食瘍葼幎房硽⒉粩啵咳顺S谐粦]夕之感。這種情況使得象謝眺這樣的世家子弟唯有小心翼翼,以求自保?!赌鲜贰ぶx弘微傳》記蕭彎謀篡帝位而拉攏謝眺謝渝,謝肚“指渝口曰:‘此中唯宜飲酒’,又“致渝數斟酒·遺書日:‘可力飲此,勿豫人事’”。由此可見當時謝家子弟的心態(tài)。此種環(huán)境對謝眺個性之生成有很大關系,使其詩歌缺乏靈運的精神風貌所表現出來的風日流麗、放逸深厚的特點,而是清凄婉轉,氣低力弱,由此可見,謝眺此類著意模仿靈運的作品,除了“體裁鴻碩,往往與靈運、延之逐鹿”之外,在骨力和藝術上都存在著明顯的差別。如果以評價謝靈運的標準來評價謝眺此類作品,則確乎是才力弱小,終遜一籌了。這也說明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即使詩才高明如謝眺者,如果僅僅停留在模仿前人的基礎上,也是很難有所成就,自成一家的,謝眺詩歌的藝術成就恰恰是那些融匯了自己的個性、經歷和時代精神的作品所體現出來,既學習前人,又有所超越,方成其山水大家之地位。
謝眺另一類長篇如《和伏武昌》、《和劉中書》等,’也有脫胎于謝靈運的痕跡,但卻具有了新的面貌。這是胡應鱗未曾辨別而我們卻應予區(qū)分的,《和伏武昌登孫權故城》云:“炎靈遺劍璽,當涂駭龍戰(zhàn)。圣期缺中壤,霸功興宇縣。鵲起登昊山,鳳翔凌楚甸。憐帶窮崖險,帷架盡謀選。北拒溺駿鑲,西完收祖練。江海既無波,俯仰流莫盼。裘冕類湮郊,卜挨崇離殿。釣臺臨講嗯·樊山開廣宴?!边@首詩在篇幅、用典、語言等方面,確實很象靈運、延之。但此詩更主要的特點是帶有鮮明的時代特征:對句整齊,排比鋪張,體式嚴格,初具后世排律雛形。這一特征正是永明詩與元嘉詩,謝眺詩與靈運詩的區(qū)別所在。雖然,在詩歌中注意音韻、聲律、排偶是早已存在的事實,但自覺地探索其規(guī)律,并要求在創(chuàng)作中遵循之,據現有資料,最早當是陸機份。而達到較為成熟的階段卻是永明年間的事。在謝靈運時代,已有“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理的風氣,如謝靈運詩句中多處出現的“反對”“拼枝”及雙聲疊韻的大量使書,很可能已是一種有意識的嘗試,但由于畢竟尚處于探索時期,從總體上看。還是散亂而無規(guī)律的,這也是靈運詩古意較濃的原因之一。詩至永明,漸浸近體,其突出標志便是自覺運用聲律?!赌淆R書·陸厥傳》云:“永明末,盛為文章,吳興沈約,陳郡謝眺、瑯娜王融以氣類相推毅,汝南周順善識聲韻,約等文皆用宮商,以平上去入為四聲,以此制韻,不可增減,世呼為‘永明體’”。沈約、王融、謝眺皆永明體代表人物,其中王融“嘗欲進《知音論》未就”,又惜乎早逝,故影響不太大。忱約是永明聲律論之集大成者,影響自然大。謝眺則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成就最高,這“三賢咸貴公子孫,幼有文辯,于是士流景慕,務為精密”很快便形成氣候,領袖文壇,使詩風轉變。聲律論在當時即遭到一些人的反對,沈約也受到后人“永作拘囚”之譏,但它自覺地追求詩歌語言錯綜變化的藝術效果,相對于前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語言運用全憑直覺的情況而言,無疑是一大進步,也符合中國語言特性和詩歌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謝眺詩歌的藝術成就,更多地是從這方面體現出來的,宋人唐庚《語錄》評謝詩說:“詩至玄暉語益工,然蕭散自得之趣亦復少減,漸有唐風矣?!辩娦省豆旁姎w》卷十三云:“玄暉往往以排語寫出妙思,康樂亦有之,然康樂排得可厭,卻不失為古詩。玄暉排得不可厭,業(yè)已浸淫近體,”王世貞《藝苑危言》卷四云:“靈運語徘而氣古,玄暉調徘而氣今”,這些評論都是將謝眺與靈運相比較,注意到了二謝詩風實際上分別代表了元嘉、永明兩個不同的時代而各具特色。而清人陳作明《采獲堂古詩選》卷二十說得更為具體:“玄暉去晉漸遙,啟唐欲近。夭才既雋,宏響斯臻。斐然之姿,宣諸逸韻;輕清和婉,佳句可庚。然佳既在茲,近亦由是;古變?yōu)槁?,風始悠歸,至于平調單臻,亦必秀琢。按章使字、法密旨工?!w玄暉密于體法,篇無越思;挨有情之作,定歸是柄。如耕者之有畔焉,瑜是則不安矣。至乃造情述景,莫不取穩(wěn)善調,理在人之意中,詞亦眾所共喻。而富目之際,林木山川,能役字使形,稍增雋致,大抵運思使事,狀物選詞,亦雅亦安,無放無累,篇篇可誦,蔚為大家;首首無奇,未云驚代。??禈穭t非倫,在齊、梁誠首杰也,”謝眺以自己的時代為背景,重聲律、講雕繪,靠巧思,求婉美,取靈運之新麗,遺靈運之古樸,以其詩歌特征代表永明詩風,而成為齊、梁之首杰,從表面上看,以謝眺為代表的永明體詩與以謝靈運為代表的元嘉詩的主要區(qū)別是在創(chuàng)作中運用聲律的自覺與否,亦即“靈運古律參半,至謝眺全為律矣”。但實際上,它是中國詩歌發(fā)展史上文學理論與詩歌美學觀點發(fā)生重大轉變的一個標志,是詩歌徹底從玄言、佛理及儒學教條中解放出來,進一步走向自覺與成熟的體現。把握住這一點,才能把握齊、梁文學的美學價值和歷史價值,也才能把握謝眺詩歌的藝術成就與藝術價值。
魏晉以來,玄風暢而佛理興,浸淫之下,遂使詩歌成為大多數人談玄、言佛的工具,而儒學言志載道的傳統(tǒng)并未消歇。至晉未宋初,“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以謝靈運為代表,掙脫玄學牢籠,衍出山水景物,重新回復詩歌的本來面目,謝靈運之成一大家,其首票原因在此。然而謝靈運“泄為山水詩。逸韻諧奇趣”,開創(chuàng)山水詩派,卻“豈惟玩景物,亦欲擄心素,往往即事中,未能忘興趣”,未能徹底擺脫玄言佛理的影響,因此,靈運詩一面“如初發(fā)芙蓉,自然可愛”,另一面卻又“頗以繁富為累”,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其精工刻畫的山水和佛理、玄趣的結合先夭性地難以融洽無間,因而造成其詩歌景、情、理常有隔離的情況。這是山水詩玄言詩脫胎出來尚不成熟的必然現象,并不因此抹殺靈運的才性與功績,到了永明年間。詩歌不但聲律自覺,而且也徹底擺脫了玄言的侄格‘走向了緣情、綺麗、形象融匯統(tǒng)一的階段,作為這一詩風的代表,謝眺詩歌顯示出了既源于靈運又自成風格的特征,即清婉流美、情景統(tǒng)一。尤其是以詩抒情,更占主導,王夫之《古詩評選》卷五云:“語有全不及情而情自無限者,心目為政,不恃外物故也?!搽H識歸舟,云中辯江樹’,隱然一含情凝之人呼之欲出,”這一特點,和晉、宋以來文藝思潮有密切關系,自陸機提出“詩緣情而綺靡”以來,先有鐘嶸“吟詠性情”之說,繼有劉碑“五情發(fā)而為辭章”之論,連同創(chuàng)作上出現的山水詩、宮體詩、詠物詩等等題材,實際上正是當時詩風新變的理論總結和創(chuàng)作體現。
謝眺詩歌雖源于靈運,而又不囿于一人,而是廣取前人。自鑄新體,如其“善自發(fā)詩端”多學曹植、鮑照,山水情性能承靈運遺韻,聲律格調得意當時理論,語言辭句善于雜以風謠,凡斯種種,遂使謝眺成飛為觸步當時,的大家,而其詩歌之最佳者,又首為其篇幅較短之五律五絕,
以山水寫景之作為例,蓋靈運寫景善于精細刻畫山川形貌,如工筆畫然,又其以景言玄、謂佛,致其山水詩在景、情、理方面有隔,再是靈運之寫景,專務于崇山峻嶺,名川大河,此三點,實為靈運山水詩之大要。謝眺之山水詩則又有變矣。首先,謝眺詩工于聲律而異于靈運之對仗、隸事,在格律化、節(jié)奏,語頓等方面都明顯地呈現出后世五言律詩的特色,如《離夜》云:“玉徑隱高樹,斜漢耿層臺。高堂華濁盡,別幌清琴哀。翻潮尚知恨,客思渺難裁。山川不可盡,況乃故人懷”。其他如《銅雀悲》、《和王中承聞琴》、《曲池之水》、《入朝曲》等作品,大致上都具備了如下特點:
1、每聯(lián)上下句平仄基本相對;
2、每聯(lián)平仄相對大都落實在第二、四、五字上;
3、押平聲韻,且一韻到底;
4、對仗工穩(wěn)。
因此,除近體詩之所謂“失粘”外,已頗類唐人律詩了。謝棒((四溟詩話》卷一評論說:“魏文帝曰‘悟桐攀鳳翼,云雨散洪池’,曹子建曰‘游魚潛綠水,翔鳥薄天飛’。阮籍曰‘存亡從變化,日月有浮沉’,張華曰:‘洪鈞陶萬類,大塊察群生’。左思曰‘皓天舒白日,靈景耀神洲’。張協(xié)曰‘金風扇素節(jié),丹露啟陰期。’潘岳曰:‘南陸迎修景,朱明送末垂。’陸機曰:‘逝點經滅地,悲哉帶地川’。以上雖為律句,全篇離古,及靈運古律參半,至謝眺全為律矣”。不僅如此,謝眺詩歌的語言節(jié)奏初步形成了五言詩二、二、一這徉一種基本節(jié)奏,從而形成了五言律詩在誦讀上的“美之數”。同時,在語言方面,謝眺詩已遺去了靈運的繁茂古拙,而代之以清婉華麗,既吸收民歌語言特點,不失雅致之氣,沈約對詩歌語言曾提出“三易”理論,謝眺復有“圓美流轉如彈丸”之說。蕭子顯也有“言尚易了,文憎過意,吐不含金,滋潤婉切”的要求,蕭繹也提出“艷而不華,質而不野,悖而不繁,省而不率,文而有質,約而能潤,事隨意轉,理逐言深,所謂著華,無以間也”,的觀點,可知追求詩歌語言的圓美流轉是當時文學批評之通論。而謝“一章之中。自有玉石。然奇章秀句,往往警遒",達到了“調與金石諧””的水平,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語言特點,
其次,謝眺詩在寫景抒情方面,已絕少玄言律理的影響,而是能以所表現之情感為山水景物的底色,故能做到景隨情移,成“一切景語皆情語”之意境,達到了情景交融的水平,這一點,應當看成是山水詩創(chuàng)作達到一種相當自覺成熟階段的體現。如其詩中出現頗多的“幽洲寒洲暗”“蒼”及“涼月”“碎荷”、“寒槐”等色彩的字眼及景物,實在即是他“??助棻皳簦瑫r菊委嚴霜”的畏寒懼禍心理的表現,從而使其詩歌之意境在清秀明麗之外,又有一種幽寒孤冷的意味,再如其思歸還鄉(xiāng)之作,詩中景象多以夕陽薄暮相襯之,蓋夕陽薄暮時分之景物,不但最能引發(fā)人內心的思鄉(xiāng)懷歸情懷,而且具有一種朦朧迷離,“最難消遣是黃昏”的藝術效果。又如謝眺也常表現的滄洲之趣,蕭散情懷,則多寫“紅藥”“秋菊”“云霞洲飛云”等等。綜而言之,謝眺于山水詩創(chuàng)作中,頗能將其所選取之景物關合其感情,因而使其詩歌流動著豐富的生命情韻,取得了情景融合的效果。這種富有個性特征的山水詩不但表明了與靈運山水詩的區(qū)別,同時也表明南朝山水詩到謝眺手里已相當成熟了。
在山水詩創(chuàng)作方面,謝眺在題材的擴展上也較之靈運有所發(fā)展。他善于從平常景物中發(fā)現美、表現美,無論是自然風光,還是人文景致,都能姿態(tài)欣然,
詩畫一體。其中突出的一點是如明人鐘惺《古詩歸卷十三所云:“玄暉以山水作都邑詩,非唯不墮清寒,愈見曠逸”。如《入朝曲》有云:“河南佳麗地,金陵帝王洲。透迄帶綠水,迢遞起朱樓。飛亮夾馳道,垂楊蔭御溝。凝茄翼高蓋,疊鼓送華轉。獻納云臺表,功名良可收”。通常情況下,這類題材的詩不太好寫,要么會過于典雅而深奧,要么會流于形式而板滯,謝眺卻能將都邑風光、垂楊綠柳、高樓華蓋融合一體,顯出遠近高低動靜相宜,色彩多姿多彩,語言平易流暢,寫出建康都城的繁華,從而顯出藩王的氣象。這不但展示了他的詩才,也反映出當時人們藝術觀念及審美觀念的變化,即不僅僅局限于一山一水的審美欣賞,而是力圖在更廣大的空間和更貼近世俗生活的范圍里去發(fā)現美、創(chuàng)造美、欣賞美。這一發(fā)展趨勢無疑對后代山水詩的影響是十分久遠的。
綜上所述,謝眺山水詩的藝術成就是多方面的,既有繼承前人的一面。又有發(fā)展、突破的一面。更重要的是,和謝靈運比較起來,謝眺以其杰出的創(chuàng)作代表了不同于謝靈運時代的一種新的詩風,從而成為繼謝靈運之后中國山水詩發(fā)展史上又一位獨具風貌的著名詩人。
注:
①鐘嶸《詩品序》
②謝靈運《過始寧墅》詩
③《宋書》本傳
④見《文選》卷二十三謝靈運《陵王墓下作》李善注
⑤《南史·齊武陵王傳》
⑥黃子云《野鴻詩約》
⑦陸機《文賦》:“暨音聲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宜?!?/p>
10《文心雕龍·明詩》
13盧照鄰《南陽公集序》
14白居易《讀謝靈運詩》
15《南史·顏延之傳》引鮑照語。
16《顏氏家訓·文章》引沈約語曰:“文章當從三易:易見事,一也;易識字,二也;易讀誦,三也?!?/p>
17《南史·王筠傳》:“謝常見語云:‘好詩圓美流轉如彈丸’”。
19蕭繹《內典碑銘集林序》
20《詩品》中
21沈約《傷謝眺詩》
22王國維《人間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