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珍尤氏的夫妻生活

　　賈珍雖然跟賈寶玉平輩，是賈政的堂侄，但是在賈氏家族中地位很高，擔(dān)任了族長，連老祖宗賈母對他也總是格外客氣?！都t樓夢》第二回里交代得很清楚，這是因為寧國府地位高過榮國府，寧國府的主人賈敬拋家去城外道觀中燒丹煉汞，把官位讓給兒子賈珍襲了，他所襲的三品威烈將軍只是個虛銜，不用上班辦公，寧國府就成了他惟我獨尊的縱欲王國，整天一味高樂，就是把整個府第竟翻了過來，也無人敢管。賈珍的正室夫人是尤氏。如果說榮國府里的賈璉王熙鳳盡管有利益與性格等多方面的矛盾，但也還有過比較和諧的性生活與情感交流，那么，寧國府里的賈珍尤氏這對夫妻，就簡直看不出來他們之間有什么性愛與情愛。

　　有的讀者因為對《紅樓夢》讀得不細，模模糊糊地覺得賈珍尤氏歲數(shù)挺大，似乎比賈政王夫人小不了多少，《紅樓夢》電視連續(xù)劇里賈珍的造型，就特別要突出他的胡子，尤氏的造型則是徐娘半老而風(fēng)韻全無。這是不正確的。在《紅樓夢》前八十回的故事里，賈珍到最后也就三十五歲剛過。在賈氏家族的男性系列里，賈珍是最富陽剛之氣的，從接納租貢、分派年物、訓(xùn)斥子侄、布置祭祀、組織射鵠等情節(jié)里，曹雪芹塑造出了一個自信、驕奢、健康、勇為的男性貴族形象。賈珍與尤氏的婚姻，究竟是源于父母之命，還是媒妁之言，或者竟是賈珍自己的選擇，書里沒有交代，但尤氏比他小很多，尚在青春期，則是時有逗漏的。書里賈珍之子賈蓉出場時，寫明是十七八歲，那個時代男性十五六歲就可以娶妻生子，則可推算出來賈珍那時約在三十三四歲左右，尤氏呢？在“酸鳳姐大鬧寧國府”一回，王熙鳳罵賈蓉“你死了的娘陰靈也不容你”，說明賈蓉非尤氏所生，尤氏是續(xù)弦填房的夫人，因此可能也就三十上下。第五十八回寫到因?qū)m里老太妃已薨，“凡誥命等皆入朝隨班按爵守制”，賈母、王夫人、邢夫人和尤氏都是誥命夫人，按規(guī)定都得去，“因此大家計議，家中無主，便報了尤氏產(chǎn)育，把他騰挪出來，協(xié)理榮寧兩處事體”。如果尤氏是接近更年期的婦女，哪敢如此上報？繡春囊事件爆發(fā)時，王夫人先是認準系王熙鳳不慎失落，王熙鳳發(fā)表長篇辯護詞，把涉嫌的范圍盡量擴大，其中就有“那邊珍大嫂子，他不算甚老”的話語，那個時代婦女“不算甚老”的概念，應(yīng)在三十五歲以下。到書中七十六回，大觀園里已經(jīng)一派蕭颯悲涼，賈母還要強顏歡笑，聚族賞月，尤氏討好說：“我今日不回去，定要和老祖宗吃一夜?！辟Z母笑道：“使不得，使不得。你們小夫妻家，今夜不要團圓團圓，如何為我耽擱了?！庇仁霞t了臉，笑道：“老祖宗說的我們太不堪了。我們雖然年輕，已經(jīng)是十來年的夫妻，也奔四十歲的人了……”說“奔四十歲”，是把夫妻放在一起混算，但先承認“雖然年輕”，可見她那時還應(yīng)屬于風(fēng)韻猶存的少婦，絕非已經(jīng)淡漠了性趣，進入了更年期的中年婦人。

　　賈珍是個七情六欲非常旺盛的男子。他與尤氏似乎還算相敬如賓。他與兒媳婦秦可卿既有情愛也有性愛，這其實也并非什么絕密的事情，賈寶玉隨王熙鳳從榮國府到寧國府做客時，就親耳聽到過焦大酒后破口大罵“爬灰的爬灰”?！芭阑摇币部梢詫懽鳌鞍腔摇?，據(jù)說廟里香爐中燒錫箔紙疊的元寶，有時燒不盡，就有人用鐵耙到里頭去扒未燒盡的錫箔好再利用，“錫”諧“媳”音，“扒灰”即“扒錫灰”也即“趴媳”，就是公公與媳婦亂倫，這俗話轉(zhuǎn)了幾道彎兒所影射的意思才到位，難怪賈寶玉聽到雖“只覺有趣”卻莫名其妙。后來秦可卿突然“淫喪天香樓”，其中大有隱情，我有專文考據(jù)，此不贅述，一貫很能理家的尤氏“犯了胃疼舊疾，睡在床上”，撒手不管。這是全書中尤氏惟一的一回罷工。但總體來說，尤氏只能對賈珍的縱欲享樂取隱忍維護的態(tài)度，這也是封建社會里多數(shù)貴族富戶正室夫人無法逭逃的宿命。賈珍的小老婆頗多，第七十五回賈珍帶領(lǐng)妻妾在會芳園叢綠堂賞月作樂，“賈珍因要行令，尤氏便叫佩鳳等四個也都入席”，四個小老婆都是誰呢？賈珍命佩鳳吹簫，文花唱曲；前面還提到一位偕鴛(有的版本寫為偕鸞)，另一位佚名。賈珍對尤氏的兩個妹妹(雖然無血緣關(guān)系)還公開染指。賈珍的旺盛情欲里還包括對男色的喜好。甚至他所收養(yǎng)的寧府正派玄孫賈薔，“比賈蓉生的還風(fēng)流俊俏”，蓉、薔關(guān)系曖昧，他“自己也要避些嫌疑”，才命賈薔搬出寧府，自立門戶。他的親妹妹賈惜春對人生產(chǎn)生幻滅情緒，其重要原因就是“我每每風(fēng)聞得有人背地里議論什么多少不堪的閑話”，因此“矢孤介杜絕寧國府”，遁入空門。

　　中國漫長的封建社會里，婚姻制度都賦予一夫多妻以合法性，社會道德也認為合理。這是為了宗族能在傳宗接代上獲得最大的可能性，而幾乎完全不去考慮夫妻的情愛因素，在性事上也往往只著眼于“播種”；男方一般可以縱欲，女方則必須“守節(jié)”，這是非人道的制度與觀念，對婦女尤其不公平。西方現(xiàn)代社會雖然男女情欲與性事方面都很開放，但一旦締結(jié)婚姻，還是很慎重、鄭重的，婚外偷情，結(jié)一些露水姻緣絕不稀奇，發(fā)現(xiàn)難以共處則離婚如脫衣，但故意重婚的則并不多，男人“包二奶”的現(xiàn)象并不嚴重，因為對情欲旺盛的男人來說那樣做的成本太高，不劃算。中國當前社會富人多了，男性大富者雖在總?cè)丝谥兄徽紭O小比例，但與人口總數(shù)一乘，得出的數(shù)目恐怕足以塞滿一個小國。當下中國男性富人“包二奶”的現(xiàn)象屢禁不止，其原因也可從閱讀《紅樓夢》獲得憬悟，畢竟我們這里從法律、道德上否定一夫多妻制才剛過半個世紀，而類似尤氏那樣的忍氣吞聲的原配夫人還很不少；而在當下中國內(nèi)陸的社會結(jié)構(gòu)里，一個富男“包二奶”還有足夠的社會縫隙可以逃避風(fēng)險，在縱欲方面成本較低，對性病的防拒也較安全，甚至于像《大宅門》那樣的電視連續(xù)劇，把男主人公旺盛的性欲與妻妾同堂以客觀為名作褒揚性的展現(xiàn)，也能被很多的觀眾容納欣賞，可見我們一般俗眾在婚姻、愛情、性愛等觀念方面，都還蒙有舊傳統(tǒng)的灰塵。抖落、清除這些灰塵，應(yīng)是我們的當務(wù)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