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窩心”，意思相反

丁啟陣

古代漢語中有“美惡不嫌同詞”的現(xiàn)象，即同一個詞里可以包含兩個意思截然不同乃至相反的義項?！稜栄?#183;釋詁下》“徂、在，存也”郭璞注云：“以徂為存，以向為曩，以亂為治，以故為今，此皆訓詁義有反復旁通，美惡不嫌同詞也。”其實，這種“以相反兩意融會于一字”現(xiàn)象，并非漢語獨有，西方語言里也有。錢鐘書先生在《管錐編·論易之三名》中列舉了不少中西語言里的此類例子，同時嚴厲批評了黑格爾的鄙薄我國語文不宜思辨。

不過，“美惡不嫌同詞”或“以相反兩意融會于一字”的現(xiàn)象，不見得都是“冥契妙道”的思辨的結(jié)果。據(jù)我的了解，有一些此類現(xiàn)象是不同人群、種族不同思想感情的同時共存。

十幾年前，讀過明朝一位做過宛平縣令名叫沈榜的人寫的《宛署雜記》。至今仍記得，書中記載了這樣一個說法：“衚衕”（今天寫做“胡同”）一詞包含了元朝漢蒙兩族的相反愿望。字從彳亍，是漢人的愿望：蒙古人離開漢族故土，滾回到漠北老巢去；讀音hutong，是蒙古人的愿望，取“胡人大同”之意，即蒙古人一統(tǒng)天下。一個詞的字形和讀音，讓我們分明感受到了當年兩個民族的利益沖突，刀光劍影，你死我活。

像“衚衕”那樣極端刺激的例子，在現(xiàn)代漢語中有沒有呢？“許世友”（許是有）吧，可惜“吳法憲”（無發(fā)現(xiàn)）。我發(fā)現(xiàn)的，是一個不那么刺激的例子：窩心。

“窩心”這個詞，在今天的海峽兩岸，意思相反：大陸地區(qū)是指“因受到委屈或侮辱后不能表白或發(fā)泄而心中苦悶”。（參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5版）而臺灣地區(qū)是指“趁心、舒心”。（參朱廣祁《當代港臺用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94年）不難想象，倘若由了解這個情況的人編一本辭典，“窩心”條目下就會有“……心中苦悶”、“趁心、舒心”兩個相反的義項。

或許有朋友會關(guān)心兩岸“窩心”一詞這兩個相反意思的未來命運，是并存使用還是一方壓倒（取代）另一方？如果是后者，究竟是哪一方壓倒另一方？寫到這里，我忽然又想起了另一個意思不太對立的詞語：“雞皮疙瘩”。這個詞在大陸地區(qū)，通常用于指在他人言語或行為過于親密肉麻時的反應，有貶義色彩；而臺灣地區(qū)則用于指受到感動，是褒義色彩。我留意過，有一些年輕女孩尤其是廣東、福建一帶的女孩，使用“雞皮疙瘩”時，采取的是臺灣用法。這說明，臺灣用法大有壓倒（取代）大陸用法的趨勢。

“窩心”、“雞皮疙瘩”這兩個詞語，有一個共同點：大陸的意思和用法都是怨苦、譏諷的，而臺灣的意思和用法卻都是快樂、溫情的?；蛟S，這個現(xiàn)象具有典型意義，即它們是兩岸截然不同的世態(tài)人心在詞語上的折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