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姓韋,于是便在一起。
旁人紛紛說:你們這樣的好法,只是可惜了,都是女子,不然如何如何。
咦,我卻不覺怎么,海發(fā)也無所謂,依舊同進(jìn)同出。
誰也無法不留意海發(fā),若是一個人生得漂亮,則到處都是她。
一年級時候修那《日本文學(xué)與文化》,二百人的大課,她亦常常來遲,筆記也不拿一只,仍從課室前門踢踏著入,堂皇于眾目之下取過講義大綱與出勤紙,施施然落座前排空位,然后整堂課,顧盼左右。挨至放投影,燈一黑下,她便伏了頸睡。時須先生踱下講壇,輕輕叩她肩,喚她醒來。難道先生是好心,怕海發(fā)睡沉實了,忘記回家么?
當(dāng)海發(fā)仰起惺忪小臉,打一個嬰兒似的哈欠,先生眉心即刻溶化,以為這堂課來,不過是為了要來喚醒跟前這名可人兒,其他的,倒成了其次。
及至期末改卷時,想起那張不可多得雪白孩兒面,先生難免有片刻失神,于是鬼使神差喚,手下便批個A+出來。
誰說生得好,不是一種便宜?再加上,韋海發(fā)這般的狡賴女子,非得將那人和占盡。
入得秋,我與她在同一堂“亞太傳統(tǒng)與社會”又碰上面。這次換了女講師。
課前,化妝間洗手臺旁,一群擁躉聒噪圈住韋海發(fā),閑言碎語。我甫進(jìn)去,瞬間都收了聲息瞧我。
經(jīng)一個夏,她的長發(fā)愈長,愈野性不能收服,千纏萬卷,便是理,也還亂。她雙手沾了水,不停將那把發(fā)抿了又抿,同時在鏡子里斜斜睇一眼我。
魔高有一尺,道高有一丈。她鼻子里哼哼冷笑出來,今日韋海發(fā)遇上這老處女,敢要輸了一招半招,那可是太幽默了。
四下附和聲起。我只寡一張臉。噫,聽聽這江湖口氣。
我拭目。
那女講師叫清家,亦不是省油的燈。年方三十至四十間,未婚,男友眾多。濃妝,喜梳河童頭,前發(fā)垂下遮半個眼,新近又挫了小臉回來。留言板上盛傳,清家,整形,整形,清家,日語里原都是諧音的。
我猜她斷容不得海發(fā)張狂。
且看這一老一小,兩個女人,如何斗法去。
滿世界妖孽。
但我未曾料的是,那妮子竟發(fā)出狠來,十分氣力使上,別這場真刀真槍的苗頭。
清家開出的書單有狀子般長,海發(fā)果真盡數(shù)搜回來,囫圇吞下,但竟然也成竹于胸。圖書館一時相關(guān)文獻(xiàn)紛紛告罄,眾人莫不怨聲載道,都嘆此學(xué)期自修報告不知怎寫,怎寫都難免落了韋海發(fā)之后,拾她的牙慧。
我終于知道韋海發(fā)的工夫也會這般落足來做。首次自主研究結(jié)果發(fā)表之后,清家發(fā)mail至海發(fā)信箱,索取詳盡幻燈文字資料及講演原稿。真難為她,原來日本人英文縱好,于聽說上頭也有限,海發(fā)自小長于英國,發(fā)表盡用英文,且一把標(biāo)準(zhǔn)矜持英音,直叫清家聽在耳里,暗暗驚出漫身涼汗,悔三聲輕敵。
韋海發(fā)果真人小鬼大,不知何謂得饒人處,性喜以己之長,傷人之短。連夜將參考書目中若干段子及網(wǎng)頁資料摘錄結(jié)集,制成二十幾頁reading,寄返清家處。可笑,這下顛倒來,她倒布置了功課,給她。
口口相傳,又有好事者幫著演義,很快人盡皆知,成了當(dāng)年度一樁逸話。
這一役,韋海發(fā)得了個全勝。進(jìn)出更加面有得色。
我刮目。
同時很心服。雖說我成績亦是好的,但到底不抵海發(fā),來得快意恩仇。
學(xué)期結(jié)束,學(xué)部長獎名單里有我倆名字,韋千尋與韋海發(fā),雙韋并列,煞是好看。于是四下又開始有什么姐妹雙姝的戲談。她一直沉迷此道,爭強爭在明處,所以估計很享受這封神的全部過程與滋味。而我這人卻喜將一切于面子上冷淡,低調(diào)來去,聽了不過置之一哂。
直至那時,我與她,依舊是沒半句交道,不過或許暗下里已經(jīng)交了幾道散手,不著痕跡拆過兩三招了也未可知。
其后一冬無話。
春假人人回國的回國,歐陸澳洲的跑。唯我一向于錢財上局促,只舍命打工。存到小筆錢,不過一個人背起包,去一趟沖繩,找尋驕陽下怒放的火紅熱帶花朵,于斷崖上獨看碧綠海水下幽浮著奇異珊瑚。此時,生也不是不好的。
于此人間天上,生如花朵璀璨,如珊瑚斑斕。
只是回程那刻,在陰涼土產(chǎn)店,陽光忽而被攔在一蓬之外,我低頭細(xì)想,除卻幾名相熟導(dǎo)師,竟沒有誰,是要捎回禮物送去的。我這一程,原來無需交代給任何人。來,或者去,皆赤條條孤寡無從,不牽掛什么,亦不被什么牽掛。
我撫著猶自溫?zé)嶙茽C的頸,片刻嗒然。誰親近我?我親近誰?我眼所見,說與誰人聽?誰殷殷數(shù)日子?誰熱烈盼我歸程?
寂寞,依然如影隨形。
漫長冬季結(jié)束。開了學(xué)。
我收拾散亂心情,做讀書的準(zhǔn)備。什么都是假,只有功課是無比確實,我從來不是天才兒童,體內(nèi)無異能,迷信一分耕耘一分收獲,仕途經(jīng)濟還是要圖謀的,這世界,將來,我所能靠的,不過只有自己。
轉(zhuǎn)眼櫻花匝地,換了春天。又見海發(fā)。很有闊別的感覺。
她雪青連帽運動薄恤,本來十分清爽可愛,偏偏牛仔布褲膝頭卻要生生割幾刀。我最恨這種穿法,但她是韋海發(fā),人生得美,多作怪,愛折騰,誰又不包涵呢。算了,再說確實好看。
我猜她已不懂得獨自出門,但凡遇著她必不是一人。身后任何時間跟著三五裙下之臣,鞍前馬后一效愚忠。此時她趿雙夾腳拖鞋,甩兩手若無其事走在前,她的掮客每人各奮力挽一只大箱,隨后亦步亦趨,浩浩蕩蕩進(jìn)得House大堂來??辞樾芜@是搬家,不是哪一朝的女大公出巡。
她如此不厭勞煩,到底所為何來?是惦這未開辟的地?這地有她未征服的誰?
一行人熙攘進(jìn)電梯,箱子軋上我的腳,韋海發(fā)于狹窄空間,滿目灼灼似有烈焰,撒下天羅地網(wǎng),一寸一寸量我,兜頭而落腳。隔一隔,忽開口道:我是你的新鄰。
于是我榮幸聽足一整天鼎沸人聲,大呼小叫。這是她的日子,想必?zé)o限多姿,愿人都尊她的名為圣,愿她的國降臨,愿她的旨意行在地上,猶如行在天上一樣。她的量,帶遍天下。
韋海發(fā)搬進(jìn)來,迅速收拾好,房門掛出自書桃木小匾一額,日文寫:海發(fā)の部屋。同時懸一只卡通簽到本,笑得我,她擔(dān)心那些信徒,不知往何處朝圣么。
第一次海發(fā)來敲我的門。我只當(dāng)她是來睦鄰。她遞上栗子蛋糕一枚跟麒麟啤酒,鬼臉說:小魔女限時專遞,送來人間煙火世上珍饈,韋千尋,你食也不食?
第二次海發(fā)來敲我的門。攜一只罐頭花種跟小袋營養(yǎng)泥土,殷勤叮嚀:春天下種,淺淺將種播下,維持恒定室溫,莫冷莫暖,莫叫陽光所傷,夏天綠藤便可垂下,開出喇叭形狀花朵。日語作朝顏,意思不就是清晨的芬芳小臉?
第三次海發(fā)來敲我的門。于我房中央怔怔兀立,露出迷惑神色:千尋,千尋,我日日側(cè)耳可聽不到你,風(fēng)來過還自有它的聲音,而你卻只是不動聲色,你怎么可以如此淡靜,淡靜便拿七科A+,淡靜地?zé)熞暶男校o到人群中只剩下你一人?
海發(fā)來敲我的門。
海發(fā)來敲我的門。于子夜時分,萬籟俱岑,穿一件雪白紗制吊肩小睡裙,薄比蟬翼,身輕玲瓏,似一莖初綻蓮花,赤足踩過走廊至我門前,一手探著心口,空空,空空,地敲。
韋千尋,你可有心事?
有的。
什么?
生之憂懼。
你可想聽聽我的?
不用聽,我根本懂得?!?,縱千萬人皆予韋海發(fā)青眼,但到底意難平,她一徑苦心孤詣,獨獨愿討好我一人。
我輕撥,她便入懷。肉身很柔軟馥郁。我經(jīng)年承受冷清,幾乎忘卻肌膚如何相澤,雙臂如何相纏,唇落在唇之上,是什么氣味?
這日我終與海發(fā)和解,才發(fā)現(xiàn)這場較量,經(jīng)已曠日持久。我不知自己貪圖她些什么,只道夜來她身子貼上我的,人生便有了短暫的安然。
夏天時我與海發(fā)相好。
我們共赴一場dance party,共吃一支冰,于向晚微風(fēng)里秘密享受一只奇異果的滋味。早起我替她攏那把不羈長發(fā),細(xì)細(xì)編編,結(jié)幾只彩色橡筋。夜來,她小心折我替下的衣與褲,逐件理齊掛好,熏上香花。下雨時她大笑鉆到我透明雨衣下面,我忘帶的筆記她亦常惦著送到課室來。我一日不在家中飯,她便把條子貼到我門上:千尋,留了便當(dāng)給你。有時趕報告忙,她猴在我身上不下來,我也正色瞪她:放肆!跪墻角去!她善吃醋,見不得我與誰人有親善行止,無端給我很多臉色看。我亦諸多管束她:若還不穿胸罩就出門去,以后再別進(jìn)我韋家的大門!
此時距初見海發(fā),已一個周年半。兩人的世界,既大也小,我們都為彼此,匆匆改了些性情。她不再大鳴大放,我不再淡靜孤絕。
秋天又來的時候,我與海發(fā)有了相濡以沫,歲月日深的感覺。
事事穩(wěn)妥,人情已慣。
可誰知偏橫生枝節(jié),那一季獎學(xué)金發(fā)表,海發(fā)得中,我卻落了第。我在欄中細(xì)細(xì)尋了一回,不管用,終于是沒有自己名字。只無言走回來,把門上鎖,意恢復(fù)兩天靜默。
海發(fā)不識時務(wù),偏偏于此關(guān)頭趕著來,與我商量,圣誕節(jié)不是還早,她便計劃著要趁半個月的假期與我同回英國,帶我去看我心中寂冷的劍橋,青色的微雨,和那與此地一色煙濕的濃霧。
再說好了,本次取消。我橫她一眼,忽而憎她,總那一副十足優(yōu)越感。
為何?她驚跳起來。不是早有約定?
呵呵,海發(fā),劍橋于我何喜?約定于我何用?安身立命便已是我每日極大課題,你這不明世味的丫頭。
不過一張來回機票,你何必小題大做,最多用我?guī)讉€子兒,又有什么大礙。她不滿我狷介。
呵,她這是要與我通她的財,我漫笑不應(yīng),拒而不領(lǐng),偏要隔著這樣一點世俗,與她生分。
這時我才驚覺,真正要強好勝之人是我,海發(fā)倒是隨遇而安,不執(zhí)著什么。以前的那些,不過小把戲,孩兒意氣。
我苦口婆心:海發(fā),我們怎么同,你一生盡可由著性子,自己圓滿,四方圓滿。而我,卻須踏踏實實行在地上,每一步,踩一個清楚腳印。你可明白?
她如何會得懂,生之艱辛。
但我已下了決心,知恥后勇,要奮起直追。天天早出晚歸,在圖書館長坐至深更。
海發(fā)前來尋我,劈手奪我書本,我一把按住,冷臉叫她走。她極難堪:千尋,千尋,你是不是要這樣跟我散了?
我抬眼看她一刻,不語,低頭繼續(xù)看我書。由著她哽咽吞聲,極力忍淚,俄頃,負(fù)氣奔去。
我與海發(fā)曾經(jīng)那么親,都也漸漸生了嫌隙。
而憂患一始,便無終日。
我記得看一本書,當(dāng)中說:人無千日好。竟都是真的。
巧的是,及那時候,便遇著了存宇。
他從我身后來,撿起我遺落的借書票。掃一眼,說:原來有口皆傳韋千尋,就是你?這么瘦。
我敏捷回他:比你更瘦么?
他打個愣,隨即撫額笑了。相貌極清爽,戴薄身眼鏡,書生氣質(zhì),舉手投足間肆意悠游。
我不好意思,低頭輕紅了臉。
放課后六點那一趟下山的通學(xué)巴士,最是人擠人挨,他一手挽我書袋,另一手護一個清靜給我。
有人下車,他說:你坐。
車停,他說:跟我后面。
商店街口,他伸臂一隔,說:紅燈。我便收起步子。
彼時,正當(dāng)蒼茫暮色疾疾于半空合攏,通天姹紫嫣紅。霓燈競起,晚來風(fēng)急,穿梭身邊這不夜的城,吹得燈影漫處流溢。這都市每分鐘,有多少遇見和錯肩,有幾許受傷與溫存,又有怎樣的敗壞與疼痛?我不禁要感懷身世,踟躕仰頭來望。這存宇一來,天地間忽然明滅了一刻,我雙目自剎那間看見電與露,心頭也明滅了一刻,便留了印子。我想原來是他,原來這么恰當(dāng),等也等過,心涼也涼過,終是都沒有荒廢。
這男子,他的長袖,或可為我而舞,遮我,擋我,蔽我,護我,拂拭我。怪不得,一見著,我便認(rèn)得了,直是從未陌生過。
我還當(dāng)這叫存宇的男子,是我手中永恒的基業(yè)。寒假來時,便放心離了他,去了遠(yuǎn)處。
將及圣誕,處處熱鬧。雖有點點不舍,但轉(zhuǎn)念又思忖:不爭朝夕。此行兩宿三泊,本就是個小別,不過研究小組的幾個成員,拉隊出去拍些關(guān)于溫泉的素材短片,回來計劃制一個自助旅行的咨詢集子。因此行李也少帶,說走就動了身,只把鑰匙向他手中一交:此屋即我心,人走開了,但心還邀你,等我回來一起度平安夜吧。
溫泉城第三日,拍攝匆忙拉雜,嬉笑間草草結(jié)束。我周圍盡是清淺快樂的人,心事不過是惦著居酒屋的一壺清酒跟一場狂歌。我由他們?nèi)?,自己卻羈留旅館內(nèi),欲享受片刻閑。我獨個脫衣入了向海的室外小浴場,是夜晴冷,空氣稀凄而肅殺。半灣月,兀自點著,照得竹影與碣石之后的海,一片岑寂幽光。我身子浸于一池彌迷水氣,無端低頭憐起自己那樣皎潔的素手,和那樣映在水影里寫滿了心甘情愿但欲訴還休的臉,不禁吟哦起矯情的句子: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
此時。那個人,那喚存宇的男子,是否亦拉開了重圍的簾,與我共著這頂頭的月,并于這月之下,想起了我?
我忽而覺得要見他,這念頭才生,便如毒騰起,趕不及要立時三分驗效,心里似有把抵死纏綿聲線,在唱惋:歸去,歸去。于是匆匆撇下三言兩語,貼房門上,一個人就那樣星光下兼程,趕一班夜間特急新干線,回自己城市。
我急急奔,因有人手上系著我的發(fā),牽我招我。因我魂魄寄托在他處,我不靠近,便取不回。
到的時候,正值夜的最深最漆黑處。
電梯叮的一聲,吐出我這個如鬼魅的未眠人,但鬼魅沒有我這洶涌的汗與熱血,沒有我立在門前忽然情怯的心憂。我這般匆匆趕,很不祥,不知趕上什么,是悲是欣,是盛大豐盈,還是空空如也?
我摸出鎖匙,靜靜旋開門,抬手點開燈。
似推理小說終一刻見著了謎底,我卻呆了,愕然眼前的鏡頭,異峰突起,急轉(zhuǎn)直下,誰構(gòu)思的?!
那韋海發(fā)與楊存宇——這個我立定心意要投奔的人,雙雙,對,是雙雙睡于我的床。韋海發(fā)那一頭豐盛喧鬧的發(fā),正驚心動魄,如翻滾的浪,洶涌凌亂跌落于被單之上。一只白臂斜斜邁出,如一條詭異的枝蔓,繞上他的頸。嘿嘿,如何形容才妙?這清輝玉臂,這佳人絕色,這雙宿雙棲!
我心下沉,血上涌,口中發(fā)出喑啞嘶鳴。或許我以為我是在歇斯底里叫喊了,但實際我沒有,我嗓干涸,氣堵喉噎,腦火噼啪亂閃,思與想皆在那一刻定格短路,竟能無言。
只連連心呼:哦,太壞了,這么壞,真非常的壞,不該如此,世事滑稽——何時開始,在何處起承轉(zhuǎn)合,當(dāng)中幾番步驟,怎樣便走到今天田地了?我竟渾然不覺。我一向不在走運列,但不該糟糕至此。太沒意思。
此時那二人亦驚起了,仿佛比我更有資格詫異似的,四目直直投向我,那楊存宇面上不是沒有點慌亂間的尷尬狼狽與愧色,而韋海發(fā),瞳中輕輕逸起一絲狡黠,倏而即逝,但其實,我已明白她的滿意了。
不過又是一出她的戲,她苦心孤詣來導(dǎo),她全力傾情出演,她品嘗個中得意滋味。
只是地點不對,人物亦大錯特錯了。
一時間,我便齊齊失去兩名身邊人。——這兩個人。我曾最信愛。這兩個人,卻來睡著我的床,蓋我的被,于我不在的時候,在我的枕上,說著親愛。
我鐵一張臉,此時該暴怒,還是冷眼?
最后,只選擇拂袖,合門靜靜讓出。憑氣血,努力收拾,最后一點尊嚴(yán)。
我謹(jǐn)慎簽下一處房子。和式的睡房,洋式的廚與廳,小小,只得十四疊榻榻米,但五臟俱全,適宜獨居。我不擅做戲,扮不來這破爛下作的情節(jié)。干脆搬出這間House,省大家的心。不然同門里進(jìn)出,抬頭低頭,還三番五次遇見,未免太難看,不如避一避,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我之生,忽而脫軌,亂了章節(jié)。曾經(jīng)喧騰轉(zhuǎn)至今朝靜暗。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殷勤打點功課,小心門戶,注意飲食,有理起居。
我固執(zhí)將重簾深鎖,撲滅心頭最后一堆余燼,無視日頭細(xì)細(xì)密密、輕輕淺淺在簾上打底,編織日子的網(wǎng)格——仿似溫馨,實則頹敗。
而物換星移間,我所經(jīng)所歷,豈止歲月二字。
好容易挨至冬日將盡,卻忽忽一場雪來,天寒地凍,呵氣成霜。
我來去不自在,覺得四肢受拘禁。本已極不喜冬天,這一回尤甚。今年的春怕是要因了這場雪而延遲了抵達(dá)的日期了。我想逃遁去南國的那個叫琉球的島,遠(yuǎn)離這里的人煙。但這樣的我還識得它么?它可還識得我?
我沒想到海發(fā)會再來見我,再次敲我的門。
空空,空空。她很堅執(zhí)地敲,斷定我在家似的。
我拉開來,冷臉向她,也不請她進(jìn)。自然不請她進(jìn),我只得這一處干凈地方了。
她臉容很倦,頭發(fā)亦不飛揚,軟軟凋落肩上,似呼應(yīng)這個季節(jié)。
走吧。我穿鞋出來,將門在身后帶攏,淡淡招呼,去附近公園坐坐算了。
我們兩人相隔三五尺那樣前后錯落著走。其時雪落身上,天暗地靜。
千尋。她忽而緊趕幾步追上來。
我站定,手抄袋中,轉(zhuǎn)頭仍淡淡看她。
她低頭有片刻語結(jié),似不知如何對付我安定與索然的面色。頓了又頓,終得開口道:千尋,這些日子,我是真的累了。
哦?我揚揚眉,那可不像韋海發(fā)了。韋海發(fā)是永遠(yuǎn)的贏家。
但這次輸了。她搶著道:千尋,千尋,我左等右等,每日煎熬。我不過是想回轉(zhuǎn)你的心意,雖不擇手段,走了最低級的路子,但僅僅只期望你能明白,你做了個多么不切實的夢,輕易將身子與心交給了男子,妄圖跟他們設(shè)計以后和長遠(yuǎn)。其實他們又有哪一個能當(dāng)?shù)闷鹉氵@一片盛情呢?不過是人盡可妻,隨遇而安罷了。我以為你總會明白,一切只需假以時日,不過早晚。
我時時想像著,你有一天回頭。
我想像著,你會不會對我說: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
我還想像著,你說:海發(fā),看你這把頭發(fā),又該鉸了,為何不好好編一編?
你會不會對我說:本是同根,相煎無趣。
你會不會對我說:難忘難舍,不離不棄。
你會不會對我說?
我默默聽海發(fā)細(xì)訴與追問。只覺面皮結(jié)了霜凍,口角亦是冰。
韋海發(fā)急痛,上來用力撼動我雙肩,千尋,千尋,你不辭千里來,所尋究竟是誰?可能,竟然不是我??晌疫@一趟,卻只有為你呢。
未及說完,先流了兩行熱淚。
我愣怔片晌,忽而嗤地失笑,天下可有比這更熬糟的一場關(guān)系?我們?nèi)耍謩e是彼此愛人跟情敵,真猙獰,所謂愛的背后,真相皆不堪跟丑惡。
我緩緩拔掉肩頭韋海發(fā)雙手。你說的竟然不錯,但我卻依舊愿意執(zhí)迷我的。反正無論怎樣,終究不過一場錯,管它失足哪里,跌倒何處?只一條,你不該自作了主張去試煉這個人,并且是用著你自己去做了誘餌。我將因此看輕你了。世上男子多得去,只這一個,我卻是極心愛的。韋海發(fā),你還小,又生得這樣本錢,無需工那番心計,這世界也盡是你的,何苦自我手中可憐殘資剩物打主意,枉做了小人……
海發(fā)直直喚我:千尋,千尋,這次你是誤了我一番心意了……
哦,海發(fā),但我們是不該有心意的。
世事不外如是,我不來負(fù)你,你便來負(fù)我了。哪有什么例外呢。
不,不,不要予我解釋,請自去鐵石自家的心腸。所謂來龍去脈,不過是些暗底的偷渡,與私廂里的媚眼,那是你二人間的授受,絕非一朝一夕可成。我盲了目,但我不會自怨自艾我的磊落,亦不想強尋他人的究竟。你可以來說愛,或者不愛,但請不要予我解釋。
一解釋,就下作了。
我驀地抬頭,憤恨摔她一眼,而后扭身,一人自去。
她不可憐。哭去吧。
分別之后。
分別之后,依舊時時有好事者傳來韋海發(fā)八卦消息。一個時期說是和某某行從甚密,一個時期又說是跟誰誰舉止狎昵,身邊走馬燈般換人,越玩越瘋了,只是下場如何呢?可能已完全置之不顧。
海發(fā)還未長大嗎?而我已老了。
我不過等一名前來結(jié)發(fā)牽手的人,結(jié)結(jié)實實伴著走上一程,并無意談幾場慘淡,不知下落的戀,或是愛。她如此火熱,簡直要熾傷我似灼灼逼過來,只是終究暖和不了我骨子深處的涼寒,那森森涼意細(xì)無聲息潛進(jìn)去,漸行漸入了膏肓,隱隱于一切處疼痛,可沒法子,那是一個老人的宿病,絕非一夜?fàn)t火可溫。
這本該是一場歡天喜地的戲,以鼓樂喧天來演,韋海發(fā)其實有資本一路任性,天真著到底,我卻狠心做了揠苗的人,教之一夕間長成。
她便是這般被我犧牲了。
而我就被存宇,存宇被她,生生相克,物競天殉。
我依舊晨起對鏡梳妝,細(xì)細(xì)照料自己,或草草敷衍。
此后,日頭將依舊東起西落。樹紅樹綠,寒交暑,晝替夜,聚復(fù)散,誰沒有了誰不行?
只是偶有一時半刻,窗外的花凜冽盛放,時鐘嘀噠,或是風(fēng)飄搖著從窗前過,寒鴉枝頭無由驚起,我端坐,恍惚記起自己,也是曾有過故事的人。
而鏡中女子,雖然曾青青子衿,雖然曾紅酥小手,此時卻膚燥面皺,垂垂老了。
我父,賜我以血。我母,鑄我骨肉。使我以此六根,來于世。
但我此刻忽而厭憎,我嫌我這一介女兒身子,因了它,我從未片刻知道過自由。
我婉轉(zhuǎn)鋪排,極力掙,與圖。但始終為它害,無由撲跌,與煩惱交握,墮于黯無盡日的因果。
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細(xì)心保存。免我驚,免我苦,免我四下流離,免我無枝可依。
但那人,我知,我一直知,他永不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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