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何日君再來

馬小淘

　　五十多年，她一直發(fā)著七七四十九度的高燒。這個叫如花的女子被愛點燃，死了半個世紀(jì)還在等待，生命力開了她的身體，愛情卻還是留了下來。她在奈何橋邊等著當(dāng)初一起殉情的男人，牽腸掛肚地猜測各種原因推斷所有可能，不知他們是為何錯過沒有重逢。

　　她本是青樓女子，與富家子十二少一見傾心。那宿命般的邂逅，電光石火攝人心魄——青衣小帽的如花和眉目如畫的十二少，驚艷！風(fēng)情萬種的梅艷芳帶著幾分英武霸氣，風(fēng)流俊逸的張國榮透著幾分溫婉清秀，此二人花容月貌天造地設(shè)風(fēng)華絕代，活脫脫一對璧人?？上?，還是不能完滿順利地結(jié)合。體面人家的門檻不容妓女踏入，為了愛情十二少只得與家庭決裂，卸下紈绔子弟的行頭撿起跑龍?zhí)椎牟钍?，如花也只能繼續(xù)混跡風(fēng)月。大床上的喁喁私語抵不過生活的勞碌艱辛，活色生香的日子稍縱即逝，他們很快就被逼入最困窘的角落，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十二少根本過不了無援的日子。他們想到了死，具體說應(yīng)該是如花想到了死。這份愛情里她更果決熱烈勇往直前不假思索走火入魔。

　　“料今生壁合無期珠還無日，但只愿泉下追隨永伴玉容。”不能纏綿悱惻地活，干脆就繾綣動人地死吧，毀滅后的重生必有更好的風(fēng)景，苦命戀人求泉臺下地久天長。商量好殉情的夜晚，她騙他喝了有安眠藥的酒，又與他一同吃了鴉片。她要做到萬無一失，她怕他忽然猶豫貪戀塵世。她要用死亡固定愛情，容不得出現(xiàn)一點差池。

　　而天意總要弄人，決然死去的如花卻如何也未等到十二少的到來?？嗫嗟匕具^了幾十年，戀人杳如黃鶴，思念綿綿不絕，恨如芳草，她決意重回人間弄個清楚明白。預(yù)支下一世七年的陽壽，換七天重返人間的光陰，穿越時空和生死，如花踏上了尋找愛人的旅程。冰冷的手攥著愛情這最后一點寄托，單薄而難舍。

　　換了人間的世界，如花凄然找尋不知所措，穿著舊時裝束守著舊時約定，百折不回，不到黃河不死心。焦灼、困惑、孤獨，還有隱隱的渴盼和恐懼。卻未曾想，懷著鴛夢重溫的信念，換來支離破碎的結(jié)局。

　　“紅塵多可笑，癡情最無聊”，卻原來十二少沒有死，搶救之下，他沒有勇氣再去赴陰間的約會。于他，愛情可以打折，更難舍難分的是命。娶妻生子潦倒度日，茍延殘喘活到了老態(tài)龍鐘。半世紀(jì)后，風(fēng)流早已被雨打風(fēng)吹去，翩翩少年垂垂老矣。他的生，是毀節(jié)求生，是殘生。再相見，誓言散落一地，她是幽怨妖艷的妙齡女鬼，他是面容猥瑣的殘年老人。人鬼殊途，面目全非，唯有怨女，不見癡男。他無言以對只剩一句尷尬的抱歉，她心灰意冷錯付了五十年的思念。當(dāng)年的鸞鳳和鳴恍然在眼前，竟也顯得虛無縹緲，有幾分草率荒唐。這份愛真是虎頭蛇尾，終點，原來是冰點。

　　重回首，往事堪嗟。以為殉情是新起點，卻怎奈孤魂野鬼幾十年。如花帶著對愛情的偏執(zhí)守候，看到慘淡的真相。她不會悲痛欲絕，她已經(jīng)絕了五十年，她不會失魂落魄，她早就拋棄了魂魄。月缺月圓日起日落，以鬼的身份望眼欲穿五十年，換來的只是個巨大的枉然，怎知良緣是孽緣。好似費勁心力地踢了一場，卻被告知是友誼賽；如同跋山涉水殺人敵營，卻發(fā)現(xiàn)早已是一座空城。她是一棵纖細(xì)的白樺，欲哭無淚的眼睛。這個為愛成了鬼的人，愛得如此血肉充盈，簡直讓對方難堪。

　　不過如此。人間不如黃泉。偷生竟然是唯一事實，如花不過是活人十二少回避不提的前塵舊夢過眼云煙。她是卸磨殺驢的驢，過河拆橋的橋，只在當(dāng)年珍貴過。如今還能怎么樣呢？塵緣已盡，能做的只是離開這熙攘卻寂寞的人間。她歸還珍愛多年的信物胭脂扣，了結(jié)了至死不渝的眷戀，孤絕轉(zhuǎn)向來路，留下清冷蒼涼的背影和十二少怯懦窘迫的解釋。

　　疼。冷。一網(wǎng)情深一如當(dāng)初一場情殤一筆勾銷。

　　橋歸橋，路歸路。奈何橋，人間路。

　　她終于找到了失散的人，卻再也找不到愛那人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