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將說些謊言,在我或在聽者,早已達成某種默契,似不必莫名驚詫。然而自第一句起始,雖曾有過習以為常的感覺,卻是愈往后來,愈不能寧靜。 最初童言無忌,我不需要隱瞞任何心事。稍后琢磨出些竅門,可借些虛飾的言辭,少受些責備,多得些利益。我說琢磨,是因為身在任何一個環(huán)境,它都有個虛偽的層 面,人們必須依靠真實之外的維度,才足以更多一點活著的勇氣。本質的真實并不十足地美妙,它快樂或幸福的色彩總要局限于一時一地,它在時間的長河里或是橫 向的境域里,從來都經不起赤裸裸的考驗。我是說,生活的原始狀態(tài)之外,尚有它不太一致的表面,此外在各人的感受里,更會大相徑庭。輪到人們來表述的時候, 又必定是另一回事情。 所以我附和著說些謊言,也不至于慚愧或內疚。究其實質,一則大家都還歡迎某一類的假相,二則我也不傷害到別人,甚至還能收獲些愉快的體驗。 后 來卻不同了。周圍的人也不再是家人、同學或鄰居,而是作家、官僚與商人。這個圈子的核心是利益,利益又必須憑借外在的光環(huán)與私下的手段來獲致,而光環(huán)與手 段的焦點,又都集中于謊言。我勿庸置疑的判斷是,他們的話充滿泡沫與玄機,如果你只相信一半,也可能藏下許多隱患。我上過不計其數(shù)的當,卻始終不能吸取教 訓。因此有人總結我的弱點,說其中最致命的,莫過于輕信。反過來,我又喜歡口無遮攔,唯恐將對方想知道的事情,說得不夠真切和詳細。于是我所得到的另一條 忠告,即是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寸心。 但我漸漸地也有水分了,好像我不搞些摻和,他們反而不能相信。因此我一邊要順其自然,一邊也要光大我的榮耀。習慣就此形成,直到某日碰壁在老家。 老家很偏僻,位處大巴山的深處,很不容易確知成都這邊的消息。但我信口開河的一個東西,既不能為我的母親所信,也不能為我的老師所信。他們驚異之余,深入一問,即已戳穿虎皮。我的反應是羞愧,發(fā)誓從今往后,不再因為任何原故,吐露半句不實之辭。 我知道鄉(xiāng)村的汗水與收獲的關系,它的土壤與城市的樓廈不同。我從農民的群體里走出來,雖然歷煉的時間已久,但永遠都沒達到臉不紅、心不跳的說謊境界。與其這樣,不如本份些好。 我沒想到,我還有非得說謊不可的時候。動力不在我,而是另一種物什。說寬點,它是個龐然大物,足以調動傾國傾城的力氣,一齊壓向我黑瘦的身體。我給投入到極 地和絕地,沒有哪個器官及其最細微最隱秘的活動,沒受它無所不在的控制。我不僅是個眾目睽睽之下渾身赤身露體的女人,而且大腦和心臟的每一個部位,也被安 裝了攝像的鏡頭。 它說,我知道你不想說假話,但你只要說出來,你就可以獲得解脫。 它說,說謊還不容易么,兩張嘴皮一搭,根本用不著草稿。 我一度沉默,或拒絕。但我的七情六欲一經激活,我便不能自持。我給自己的理由是,我還沒有最終證實的對象,當然可以退避三舍。 當身體不再煉獄,心卻落到火坑,尤其在我愈益明白整體的事相之后。我的代價無以復加,而我受制于人的點滴,僅是一百多個日子,一種莫可名狀的印象,以及一支筆和它隱晦曲折的表述。 也許此生我最該值得譴責的,莫過于此。 |
|